《年少十七》如片名所述,故事的主軸聚焦於青少年Hector、哥哥Ismael與他們的奶奶,還有一隻叫做「綿羊」的狗。雖然是一部歐陸文藝片,但這部西班牙公路電影,打破臺灣文化對於歐洲文藝片都很沈悶的刻板印象,它長短剛好,節奏明快,幽默有趣,感人動容,即使是以青少年的教育與發展來出發,卻不會流於說教,反而是用故事與洋蔥讓人去思考與感動。
由此可知,Hector不只是很單純,他也很善良,願意把法官給予的刑法隨身帶在身上,即使腦中已經倒背如流,還是心心念念,那不僅僅是警惕,更是一種悔改、決心與溫柔。然而,就算Hector想要回歸平靜,他還是不知道怎麼跟人相處,過於單純與執著的他,不懂得配合與妥協,因此被排除在社會與人群之外,就像他親手訓練出的狗「綿羊」一樣,不知道怎麼去跟同類相處,甚至也不喜歡跟同類相處,覺得麻煩且沒必要。不過,Hector在照顧綿羊的過程中,不只學會怎麼照顧,還能從中收穫到歸屬與自我,一個邊緣的人,一隻邊緣的狗,就此結緣。
然而,緣分終有結束的一天,綿羊與Hector也不例外。隨著綿羊被領養,Hector的內在開始崩塌,本來以為的專屬歸屬不再出現,也不再專屬自己,Hector幫助綿羊擺脫過去被主人虐待的陰影,找回對於人類的信任與親密,甚至幫助綿羊遇見願意領養照顧自己的主人,然而,看似一切都變好了,Hector的心底卻反而變得空空的。
體驗失去,然後學習失去
如同Ismael所述,我們每天都在失去,失去時間、生命、關係、意義與自己,卻不一定懂得什麼叫做「失去」,更不知道怎麼去接納這個失去。對於Hector來說,他總是想著要,他想念綿羊,所以要領回綿羊,他關心奶奶,所以要偷竊暖氣來照顧奶奶,以此來說,為了成功達到目的,他遊走法律邊緣,忽略社會規範與交際,卻從未想過,這些為了「要」而做出的事,到底又讓自己「失去」了多少?
不只是Hector,哥哥Ismael也失去了許多,因為害怕承擔責任,聽聞到女友懷孕時,他落跑了,從婚姻與承諾中跑走,但他後悔萬分。對他來說,如同Hector簡訊所述,Ismael其實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害怕自己搞砸了!換言之,對於Ismael來說,Hector的偏差行為讓他產生了許多自責與內疚,他認為自己是哥哥,應該如父一般擔起教養責任,Hector之所以會進到感化院,就是因為自己很失敗,沒有辦法成為一個盡責的好哥哥。由此可知,Ismael不想要責任與孩子,是因為害怕再次當上一個失敗的爸爸,害了孩子。以此來說,哥哥相反於弟弟,以為「不要」可以擺脫風險與失敗,卻沒想到這使他一併「失去」了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
綜合來說,可以發現,不管是哥哥或弟弟,他們都在失去,即使原因有所不同。然而,透過公路之旅,他們互相爭吵,卻也在旅途中彼此學習。Ismael理解到自己若想要幸福,就得像Hector一樣,拿出那個固執且不放棄的精神,大聲地向女友與自己喊出「我想!我要!」。Hector則必須向Ismael一樣,放下過度的執著,找到跟社會共處的方式,不能只想著自己,不再自己要什麼就做什麼,必須慢慢地去學習,很多東西與關係,必然會有失去的一天,不可能什麼都抓得緊緊的,有時候放手反而是一種成全,有時候失去反而也是一種收穫,有時候直到那一天到來,我們都還在學習如何接納失去。
整體而言,兩兄弟不只因為這趟旅途各有收穫,也因此變得更為親密,兩個人變得心意相通,能夠在乎彼此,表達理解。由此可知,這一趟因為想要找回綿羊而開始的旅途,並沒有因為找到綿羊就立刻結束,反而是因為兩人的靠近與修復才劃下句點。
兩兄弟在旅途中,各自失去了些什麼,也各自獲得了些什麼。
就心理學來說,失去帶來失落,
失落五階段則是一個常用的實務理論,其指出人們在經歷到失落時,不管是關係上或生命上,對象更不侷限於生命或人,可能都會經歷:
否定、憤怒、怨天尤人而討價還價、悲傷、接納
不過,這並不是絕對的,相關內在歷程因人而異,即使這是一個普遍的歷程,卻不代表每一個人一定都是這個順序,又或是一定都會經歷這五個階段。
就以Hector來說,他確實走過了五個階段,一開始的不可置信,然後憤怒逃跑,想要討價還價似的用三腳狗換回綿羊。爾後,卻發現綿化已經找到自己的歸屬,一方面為綿羊感到開心與祝福,但也因為要面對真實的分離而悲從中來,畢竟心底根本就還沒準備好要面對關係的分離。因此,Hector之所以要說謊繼續公路之旅,不是因為害怕回到感化院,更不是因為害怕會再次失去自由,而是害怕旅途結束之後,兄弟的親密時光就到底,自己又要失去一個被理解的歸屬與關係,但他無法再承擔更多的失落,換言之,Hector真正所害怕的,正是再次回到「只有一個人的孤單」。
不過就像前面所提到的,Hector必須學會放手,Ismael最後的對白也讓Hector理解到放手不一定就是失去,或許會有一些改變與不一樣,但只要需要,一個口哨,那聲狗吠就會有所回應,那份專屬兄弟的關係與歸屬也一直都在。自己不會被未來的姪子給取代,因為,Hector永遠在Ismael心中佔有一個獨特的位置。
而這正是心理學研究失落時發現的一個重要主軸,
雙軌擺盪模式,人若要適應失落,具有兩個重要任務,
一為經歷充足的失落悲傷反應,二為發展出合適的嶄新目標。
因此,不管是Hector或Ismael,面對失落時都會抑鬱煩悶,但也都需要發展出合適的未來目標,好好哀悼後,把那些美好的回憶收穫起來,然後風乾,內化到自己的心中,藉此把關係中的意義轉化成護身符,繼續走下去,藉此就算關係不一樣了或是消逝了,心底的連結卻一直都在,幫助我們活出出更為精彩、多元且豐富的人生。
消逝不一定就是失去,只是換一種方式存在
少年維持的煩惱
青少年,正處於青春期的個體,正面臨到身心發展上的巨大改變與適應,情緒起伏通常非常巨大,外顯行為也時常在挑戰常規與規範,有人甚至以「風暴期」來形容青少年所處的發展階段。
就以腦科學來說,身心反應不只是因為心裡過不去而已,很多時候也是因為腦中分泌物失調所導致,例如憂鬱症就是因為血清素失調,不過回到青少年身上,情緒之所以如此常見且轟轟烈烈,主要在於控管情緒的杏仁核較為發達所導致,杏仁核俗稱為「情緒中樞」,顧名思義,情緒反應跟這個大腦器官有密切關係,然而,比較發達指得是青少年都生病了嗎?
其實不然,杏仁核比較發達的比較,是相對於前額葉而言,前額葉一樣在大腦,但跟身為情緒中樞的杏仁核相反,它的工作比較是控管人們的認知功能,不過青少年的前額葉發展並不成熟與完整,導致事件發生之後,神經訊號在傳遞時,通常都會先到達杏仁核,而非前額葉,這也導致青少年通常都是「情先於理」,以此來說,青少年們並不是不懂,也不是不理性,只是理性來得比較慢,衝動行事下往往後悔不已。
因此,就以Hector來說,他不是不懂法官或哥哥的用心與體諒,只是很多時候,無法好好地控制自己,而這個控制不是自己不願意,而是因為他還不夠成熟,當然,多加使用前額葉,或是在情緒中樞發作當中暫時深呼吸,都是可以解決的方式,但是法官與哥哥並不是心理學或腦神經學專家,自然不知道要如何與其相處,只覺得為何主角總是闖禍且不知悔改。
上述的窘境也是大多數家庭的困擾,即使我們都當過青少年,但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經歷過些什麼,因而導致彼此之間有很多誤解與溝通不順。然而,青少年需要的只是耐心與探索,當然,這看似簡單卻不容易做到。
對於青少年來說,不只是大腦還未成熟,他們也面臨到性徵的逐漸成熟,性的渴求與好奇逐漸高漲,自尊也因為面臨到身心轉型而陷入
認同危機,
一方面想法越來越多,但又還是處處受限,不管是學校或父母的規範都會被
「感性的青少年」解讀成一種限制與壓迫,那些無法自主的挫折與失敗,被憤怒包裝起來,想要藉由攻擊與反抗奪回自主權。
因此,假使青少年無法順利從發展中學會溝通與討論,並藉由探索釐清自主定位與生存意義,
那些不穩定的自尊感,將會阻斷未來的發展與成長意願,進而使得青少年陷入混亂且消極的生存模式。同時,發展任務又剛好處於自我認同的釐清,導致青少年的聚焦點都在自己,也就是所謂
「自我中心主義」,因此無法在照顧自己的同時又兼顧其他人,加深成人們的不諒解,而這又導致青少年面臨到前述的認同危機挑戰時雪上加霜。
由此可知,回到前面所提到,青少年已經夠不知所措了,成人若還是強硬地要求其聽話,反而會激起反抗,當然必須設限,但設限或教導之前,多一點同理反而可以形成潤滑油的效果,幫助彼此的溝通與關係更靠近一點,也更一致一點。
想要與青少年多一點前進,我們就必須多一點靠近
當然,青少年的議題,當然不只因為個體發展與家庭關係所導致,其所處的社區與環境也是,假若不靠逞兇鬥狠,無法在學校跟社區生活下去,那也很難去要求青少年改變,畢竟那就是生存之道,所以要針對盤根錯節的社區進行工作或環境轉換,這正也是司法與社會工作嘗試持續去努力的,避免安置或感化之後,回到社區又故態復萌。
不過,如同電影所呈現,不管是感化院或是安置機構,很多時候都屬於人力不足的狀況,加上助人者與青少年工作時,因為充滿情緒張力,所以非常耗能,這也不只是臺灣,全球都面臨到同樣的困境,而這也導致很多時候,助人者能夠給予的專注力、精神與同理都是很有限的,只能禱告不要出大事。再者,就算都盡力而為,也很難盡善盡美,所以才需要整個社會,包含家庭、學校與社區一同來幫忙,藉此交織出一大張社會安全網,承接住那些失落的少年少女之心。
拉到法律上來說,針對少年的非行行為,俗稱犯罪或是偏差,不過為了避免加重青少年壓力與污名化,考量到身心發展適應的狀況,將其名稱替換成中性的詞彙。除此之外,裁判上也不會用處罰的觀點來執行,而是感化與教育,所以少年監獄才叫做少年感化院,相關懲戒才叫做訓誡與保護管束,
都是站在保護的立場來幫助青少年,而非打壓式的以暴制暴,甚至,完成法官所設定的感化教育或措施後,相關記錄可以塗銷,避免為未來生涯發展帶來負面影響,更為詳細的內容在司法院也都有解釋,詳見《
少年事件處理法》,本文就不一一細數,總而言之,
法律也同樣依循身心發展的特質來設計相關流程,以「感化」替代「懲罰」。
最後,其實筆者過往曾經短暫待過安置機構,也去過感化院參訪,甚至有陪同少年出庭過,那些肅殺的氣氛,來到現今,對於現在我還是非常深刻,當你親眼看到少年少女們被戴上手銬的那瞬間,胸口沈甸甸的,很無奈也很無力,卻又只能接受這個現況,自己也知道或許能做得就很有限,同時安慰自己,這個結果搞不好也是一個轉機,幫助少年少女們走過認同危機。再者,安置機構中的少年少女們,每一個也都有自己的故事與辛苦,每次對談時,大家都會講得頭頭是道,你知道過去他們走偏了,但他們也確實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了,未來,他們都還想要有不一樣的人生,而不只是待在這個小小的盒子與偏見裡。
天空是藍色的,自由的藍色,而那正是青少年們該飛向的顏色
結語
整體來說,《年少十七》這部電影節奏保持順暢,滑順的情節配上幽默的對白,兩兄弟一搭一唱,展開有趣卻頗具深度的公路之旅,成功把一個複雜且嚴肅的題材,包裝成好玩又好看的娛樂體驗,其中幾幕的光線與色調更是令人心暖,原本擔心看完心底會有所負擔,豈知反而好好放鬆了一個夜晚,甚至被其中的親情互動感動而鼻酸。如前所述,雖然這不是一部臺灣人熟悉的好萊塢製作,卻值得我們跳出舒適圈去探訪與冒險,就像本部電影所強調的,失去一些東西,我們才會獲得一些東西。
《年少十七》目前可於Netflix上獨家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