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荒僻古亭村,此時繁華車馬喧
謝尊五(1936)
說到臺北市的「古亭」,你會有什麼印象?對通勤者來說,古亭是臺北捷運重要的轉乘站。對大學生來說,這是離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最近的捷運站之一。知道1990年臺北市行政區劃調整的人,應該還記得古亭曾經是臺北市行政區名之一。再往前追溯,鐵路新店線在1928年設置「古亭町乘降場」,戰後改為「古亭站」,最後隨著鐵路新店線的廢止而於1965年廢站。
除了作為交通要道,日本時代的古亭町是日本人在殖民時代初期於臺北城附近的聚居區。當時北門外有大稻埕,走出西門是艋舺,西門町還是一片沼澤地,因此在日本時代的最初十年,日本人傾向住在南門外的古亭村庄,連總督兒玉源太郎都在「古亭莊外結茅廬」,建造別墅南菜園,其原址就在現在的南昌公園。由於早期日本官員多有漢學素養,並且以漢詩文作為攏絡臺灣人心的手段,經常造訪古亭的臺日詩人便將這個典雅的地名寫入詩中,甚至將其比附為王羲之的蘭亭,使古亭更加風流雅緻。
但古亭這個風雅的地名,其詞源又是什麼?這個問題,過去曾經有「穀倉說」和「鼓亭說」兩種說法。但是這兩種說法,從各種角度來看都有不少的問題。
穀倉說:簡介與檢討
日本時代收集臺灣民俗資料最用心的片岡巖,他在《臺灣風俗誌》中斷言,臺灣傳統農家儲存稻穀的「古亭笨」,就是古亭地名的由來。戰後地名學研究大家洪敏麟又進一步延伸片岡巖的看法,引用1871年出版的《淡水廳志》中「古亭倉」的地名,強調「其地名既原有倉字,當因古亭笨而名」。穀倉說看起來似乎是無懈可擊的說法。
但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檢驗穀倉說,問題很快就會浮現。首先「古」和「穀」兩字雖然在華語中同音,但在閩南語中分別讀作kó͘和kok,顯然不同音。古契字的用字,「古/穀」兩字從未混用,反而是「谷」和「粟」兩字常用來代替難寫的「穀」,而且大多讀作chhek,只有在「五谷王」(神農大帝)才會讀作kok。因此,在閩南語的書寫傳統中,「穀/古」兩者不同音,「穀」不可能被改寫成「古」。
再觀察古亭的地理環境。二十世紀初頭測繪的《臺灣堡圖》中,古亭的東方雖有一大片的水稻田,但其西南側卻是一片空白沒有利用的空白地。這個區域在日本時代中期經都市計畫後成為住宅區,但在尚未於新店溪建築堤防之前,此處不只不宜人居,連種田也充滿風險。其實這裡還是新店溪曲流的凹岸,侵蝕力強,在此設置穀倉,可說是把糧食置於洪水風險之下,不合常理。
再者,依照《臺灣省通志稿》的調查,古亭笨這種造型的穀倉多分布在臺灣中南部的平原,通常設置在離水高處,與房屋成為一個整體,用以保護貴重的存糧。北部使用的是可以置於屋內的「笨仔」或「笳篨」,以提供充分的保護。
從以上分析來看,穀倉說很難解釋臺北古亭的地名源流。不過在宜蘭壯圍,有個地名確實叫做「古亭笨」,而且並沒有其它可以挑戰的理論。或許「古亭笨」之說的真正去處,不在臺北,而是在後山的宜蘭吧。
鼓亭說:簡介與檢討
古亭的另一個地名源流說法,認為「古亭」源自漢人為防範原住民偷襲,作為哨戒用的「鼓亭」。這個理論我稱為「鼓亭說」。在臺灣閩南語中,「古」和「鼓」兩字同音,所以鼓亭說的確是個吸引人的理論。臺北市文獻會在1983年於古亭長慶廟前設置「鼓亭庄舊址碑」時,碑文就採取擊鼓防範原住民的說法。1987年舉行古亭區耆老座談會中,文獻會也預設古亭庄原為鼓亭,並請教在座耆老鼓亭的位置與相關歷史,得到現場耆老熱烈的迴響,舉出鼓亭防範盜賊的往事。不過仔細檢查耆老們的說法,會發現關於盜賊的往事多發生在十九世紀末,反映的是清日統治之交不安定的社會狀況,離「古亭村」最早出現於文獻的十八世紀中葉已有百年以上的差距。
除了時代有誤以外,鼓亭說還有幾個不合常理的問題。鼓本身就是比較高貴的樂器,需要經常保養,並且保持鼓皮乾燥。在清代文獻中,鼓較常用在軍事和祭典。常態性設置鼓亭的地方,也以官署和寺廟為主。若要防盜,清代文獻上記載的方法其實是「鳴鑼大呼」。體積可大可小的鑼,甚至可以用隨手可得的金屬物品代替,確實比維護一張大鼓來得方便經濟。
鼓亭說的另一個問題,則是此理論中隱藏的漢人中心偏見。這個偏見將原住民視為漢人拓墾的英雄行為中必須存在的反派。「鼓亭庄舊址碑」說:
時拳山、屈尺一帶均為兇番居所,每出草,焚殺至酷。莊民乃遣丁壯設守望哨於林口(今公館),並築鼓亭,有釁,則擂鼓示警,並力拒戰。
可是這個說法不止充滿偏見,不符漢人在臺北拓墾的歷史,也忽略臺北盆地內原漢雜居的實際狀況。就算真有原漢衝突,我們也已經知道十八世紀的衝突前線早已經推進到臺北新店。像是開闢瑠公圳的郭錫瑠,1753年為了在新店青潭溪設置水圳取水口而與原住民發生衝突。古亭離新店那麼遠,要怎麼用擊鼓的方法施放警報呢?就算我們讓十八世紀的人用手機請求後方支援,接到電話的古亭鄉民(來電鈴聲是「鼓聲若響」),就算搭捷運越過一山又一嶺,也要將近半個鐘頭才能趕到新店,早就來不及支援,只能收屍了吧。更何況碑文所說設置鼓亭的地點在今天的公館,不在古亭,這怎麼能用來解釋此處的地名源流呢?
總之,擊鼓說雖然有相當程度的「民意基礎」,但疑點太多,還是不能用來解釋古亭的地名源流。
其實早在1984年,尹章義教授就指出文獻會的說法與漢人拓墾歷史不合,而且內容自相矛盾。尹章義教授不只針對古亭這一方碑,他也對當時臺北市文獻會所設立的古蹟碑提出批評,並將論文刊登在臺北市文獻會的機關刊物《臺北文獻》上。但是文獻會只在論文結尾加上〈附啟〉,表示虛心受教之外,並沒有動手修正這些碑文。現在有問題的〈鼓亭莊舊址碑〉仍然立在古亭長慶廟前。
動手動腳找資料
依照常規的做法,研究地名時會把提及該地名的文獻全部找出來,依照年代排列,觀察地名表記的變化和文獻記載的蛛絲馬跡,來重建該地名可能的源流。不過在臺北古亭,這個方法很快就碰到瓶頸,因為文獻有夠少!
現存民間古契字中,只有一份1765年底周家兄弟劃分土地的契字來自十八世紀,下一份就是大安著名的安泰堂林家收藏的文書,內容記載1822年和1834年買下古亭村詹姓人士的三筆土地,但只有條列交易紀錄,細節無從得知。在官方檔案方面,大約於乾隆二十年代(1755-1764)繪製的《乾隆臺灣輿圖》,臺北盆地中有「鼓亭村」,但圖示卻使用番社的模樣。成書於1774年的《續修臺灣府志》,淡水廳下有「古亭莊」,距離竹塹的廳治一百里。
從這些資料來看,現在的臺北古亭在十八世紀的表記就幾乎定型,「古亭」和「鼓亭」只是同一發音的兩種表記。我們已經論證過「鼓亭」的問題,在此就不再重複。但如果這裡真有一座古典風雅的「古亭」,清代的士紳官員應該不會放過,會將這座涼亭視為「文物教化」的象徵,在地方志裡好好記上一筆,順便再吟詠風月一般。可惜在十九世紀末葉刊刻《淡水廳志》中,對古亭的描述僅是水圳和交通幹道經過的地方,亭臺樓閣等風雅的建築,可是一個字也沒提到。
如果臺北古亭本身的文獻無法解答地名源流,那我們就應該研究其它地方的同音同源地名,透過比較來找答案。在臺北古亭以外,臺灣還有六處地名和古亭有關,分別是新北市萬里區皷亭、桃園市大園區下古亭、高雄市田寮區古亭坑、苗栗縣苑裡鎮古亭笨、宜蘭縣壯圍鄉古亭笨、南投縣集集鎮古亭笨。在這六個地名中,可以先把三個「古亭笨」排除,因為對其地名源流最好的解釋,似乎非儲藏用農具古亭笨莫屬。以下我們要把焦點放在臺北、萬里、大園、田寮這四個地名。
這四個古亭/皷亭,萬里和大園的都在海邊,臺北的位於河邊,應該都是有漁業資源的地方。特別是臺北古亭所面臨的新店溪在十七世紀的荷蘭地圖上就已經標記為「鯡魚場」(Haeringh Visserij),十八世紀此處以出產𫙮魚(現在通稱香魚)聞名,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這附近也有不少漁業活動的紀錄。臺灣閩南語稱存放漁網的小屋為「罟寮」,而且「罟」和「古」又同音,因此讓人猜想kóo-tîng會不會是「罟寮」的另一種說法?
我在2012年發表的論文中曾經提出這樣的可能性,簡稱為「漁網說」,並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找到證明此說法的文獻。但是六年過去了,我還是沒見到將「罟寮」稱為kóo-tîng的文獻,這個理論可說是「火燒罟寮——無望」了。反而是在同一篇論文中提出的「孤壇說」,可作為支持的新證據越來越多。現在我已經完全放棄「漁網說」,並且認為「孤壇說」才是古亭真正的地名源流。
敬畏的孤魂,嫌棄的地名
孤壇說的根據來自漁網說無法處理的高雄田寮古亭坑。該地就在知名的月世界附近,屬於惡地地形,面臨溪谷一側落差頗大,怎麼看都不像是有漁業資源的地方。但是田寮古亭坑卻是所有古亭/鼓亭相關地名中,最早出現在文獻上的。1721年臺灣發生朱一貴事變,清廷平定事變後的審問紀錄中,有四人承認他們與朱一貴在「古陳坑」拜把。1722年巡臺御史黃叔璥來臺,在其巡視臺灣的紀錄《臺海使槎錄》中將這個地名寫作「鼓壇坑」。從這兩則十八世紀初葉的紀錄可知,田寮古亭坑的「亭」,在十八世紀初葉只有可能讀作tân。
再查閱閩南語韻書和辭典,從最早的《彙音妙悟》和傳教士杜嘉德的《廈英大辭典》以降,也都可以找到「亭」讀作tân的紀錄。《臺日大辭典》將這個音標為泉州腔,但考慮到《廈英大辭典》收錄的例詞中有「前亭」(chêng-tân)這個地名,位在漳州府漳浦縣,我想在十八世紀的閩南語中,「亭」讀作tân應該是漳泉共有的現象。不過「亭」讀作tân的用法顯然較有限制,是用來稱呼祭祀場所的用語,並非一般的涼亭。《廈英大辭典》收錄bô-sû-tân(無祀亭)一詞,意思是祭拜無後代者牌位的地方。甘為霖《廈門音新字典》則進一步說明這是用三片石板蓋起來的小房子。透過這樣的描述,我們可以想像無祀亭是在路邊不及一人高的小祠,裡面有代表無祀孤魂的牌位,現在我們常見的稱呼是「陰廟」。
祭祀無祀孤魂的陰廟有很多名字,像是萬善祠、百姓公、大眾公、有應公、萬應公、萬善公等等,名號繁多,不及備載。其中有一個現在我們不熟悉的稱呼,就是「孤壇」。在新竹文士陳朝龍所作的〈竹塹竹枝詞〉中有這樣的用法:
滿街香案爇旃檀,報道爺來拱手看;
笑煞嬌柔好兒女,荷枷爭上賑孤壇。
(七月十五日城隍神遶境,街上均列香案;婦女有禱祈消災解厄者,均荷紙枷到北城外厲壇燒化。)
在臺灣閩南語中,(ko͘,變調為kō͘)和「古」(kó͘,變調為ko͘)的聲調雖然不一樣,但變調後都是平板調(level tone),可以視為諧音。這樣的小差異在地名雅化中也不少見。例如臺灣許多帶有「牛屎」(gû-sái)的地名,戰後雅化為「御史」(gū-sú),可以看出閩南語和華語兩種語言在雅化中的作用。再說,如果地名雅化後讀音還讓人一下就知道原來不雅的地名,雅化就沒有意義了。
總結來說,從語言學的線索可推導出,「古亭/鼓亭」的地名來自祭拜無祀孤魂的「孤壇/孤亭」。但是「孤壇/孤亭」聽起來陰森恐怖,所以很早就已經被雅化為「古亭/鼓亭」(kó͘-tân)。隨著語言演變,「亭」讀作tân的習慣逐漸消失,現在大家都改讀作kó͘-têng,「古亭/鼓亭」的地名源流也就變得撲朔迷離,難以從表面看出來。
但以上的「孤壇說」,不過是根據語言和文獻資料所作的假說,效力和「漁網說」差不多。2012年時我還沒有辦法決定哪一個理論才是對的。直到2017年底,我開始親自走訪臺北以外的三個古亭,才找到可以支持孤壇說的證據。
探訪古亭
在出發探訪臺北以外的古亭之前,我們先看看現在臺北古亭的孤壇。就在捷運古亭站正上方,羅斯福路同安街口上有間相當有名的「地府陰公廟」,傳說附近進行工程時,都要向地府陰公打招呼,不然工程不會順利。在賭博盛行之時,這裡也是求明牌的熱門場所。不過「地府陰公」這個名號讓人覺得有點陌生,但從廟中對聯「地下百靈滋景祚,陰中萬土慶維新」,以及大家都將此廟視為陰廟等線索推測,這裡祭祀的應該是已經過世但不知名號的人,可以視為孤壇。但必須注意的是,羅斯福路上的地府陰公廟只將本身建廟的歷史追溯到1881年,離文獻上古亭最早出現的時間晚了一百多年,所以不能將此廟視為古亭的地名源流。
其實臺北古亭的地府陰公廟還不只羅斯福路上香火鼎盛的這座,在和平東路臺電核能火力發電工程處後方,羅斯福路二段35巷內還有一座位於巷口轉角的地府陰公廟。廟裡有1921年信眾奉獻的匾額「地府陰光」,看來此廟在近百年前就已有現在的規模。不過建廟時間不明,也不知道由來,一樣不能視作古亭的地名源流。
可是在臺北古亭這個不算太大的地方,就有兩座地府陰公廟,即使建廟年代難以追溯,但地府陰公廟的存在至少可以說明此處有祭拜孤魂的需求,因此設立孤壇。而且這個需求還不小,竟然還有兩座呢。
臺北以外的古亭
離開臺北,我第一個探訪的古亭是高雄田寮古亭坑。這個最早出現在文獻上的古亭地名,現在似乎是個山間的散村,沒有明顯的聚落。不過在省道旁有坐隆后宮,主祀媽祖,旁邊有里民活動中心,省道對面有古亭派出所,應該可以將隆后宮視為古亭坑的中心。走進廟裡,先找碑文。隆后宮的廟誌把重點放在古亭坑祭拜媽祖的歷史、建廟時的神蹟,以及日本時代如何保護媽祖金身躲避日本警察的查緝,內容沒有提到古亭的地名源流。既然碑文無用,那只好問人,但廟裡的人把「古亭」讀作Kóo-tîng,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出了隆后宮,我注意到遠處從省道下來的斜坡後面,似乎還有一間小廟。走進一看,裡面供奉「萬應公婆祖神位」。這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發現,竟然在古亭坑發現孤壇了。不過這間小廟顯然是新修的,排位上刻有「癸酉年蒲月吉旦」,可知是1993年農曆五月修建的。問了路過的村民,得知這間萬應公原本是廟前龍眼樹下的石頭,後來才改建小廟祭拜。但以石頭為萬應公的歷史就不可考了。其實我也不期待這間小廟有可考的歷史,但它的存在,說明了在高雄田寮古亭坑,確實有祭拜孤魂的需求。
受此發現的激勵,我便著手探訪大園和萬里的兩個古亭/皷亭。首先我去的是交通便捷的新北市萬里皷亭,此處從臺北市區有公車直達,下車的站牌命名為「鼓亭」,站牌旁邊的高處就是主祀土地公的福安宮,門牌的地名表記仍然作「皷亭」。但是站在土地公廟前環顧四周,萬里皷亭顯然因為翡翠灣的開發計畫,地貌已經大幅改變,看不出什麼歷史遺跡。抱著姑且看看的心態,我往野柳的方向走去,看了主祀開漳聖王的龜吼保民宮和主祀媽祖的漁澳順天宮,都沒有發現有用的資訊。就在即將放棄之時,我走下龜吼漁港的聯絡步道,打算走回皷亭搭車回臺北。就在走下階梯時,眼前突然出現萬善祠的金爐;又是一座孤壇,而且還在海邊!
這座萬善祠並不在萬里皷亭的範圍內,而是在漁澳的市街旁邊,應該算在漁澳而非皷亭。但是這裡離皷亭不過走路五分鐘的路程,可以輕易看到彼地。事實上,萬善祠前的聯絡步道,就是為了連結漁澳龜吼漁港的市集與皷亭的停車場所建,由此可見兩地相當接近,環境也可說連成一體。因此,漁澳的萬善祠可以說明包含萬里皷亭和漁澳的翡翠灣一帶,偶爾會有漂流的屍體上岸,因此有祭拜無祀孤魂的需求。其實有名的石門十八王公廟就在幾公里之外,建廟緣由也是起於漂流到該地的無名屍體(加一條忠狗),可作為萬里皷亭源自孤壇之旁證。
附帶一提,「龜吼」讀作ku-khang,不知道為什麼khang的漢字被寫成很可怕的「吼」。外地人經常誤讀為ku-háu,但在地人相當討厭這個誤讀。假使當年的漢字寫作「龜空」,外地人就不會念錯了。
關鍵證據:大園眾聖宮
接下來要探訪的是桃園市大園的古亭。我從高鐵桃園站搭計程車出發,第一站先去大園後厝村的后厝眾聖宮。眾聖宮這名字聽起來就很像孤魂信仰的地方,果然我也在此找到了古亭孤壇說最明確的證據。
依照后厝眾聖宮廟誌所言,目前的廟址是兩次遷移後的結果。清朝時的廟址是在「圳頭古亭灰窯堀」,是個颱風侵襲廟埕就會被海沙填蓋的的地方。其實分析地名,灰窯堀一定是在原料牡蠣殼容易取得的海邊,確實容易為大潮所患。當時還在古亭灰窯堀的小廟,就已經祀奉大眾爺公和觀音佛祖,是孤魂與普渡眾生的觀音菩薩搭配的廟宇,毫無疑問是個孤壇。
現在眾聖宮的正殿主神是大眾爺公,配祀觀音佛祖和土地公,還有從彰化南瑤宮請來的媽祖坐鎮。至於無主骨骸(俗稱「老大公」),則置於右間,設立「台省萬善同聚之神位」祭拜。不過正殿的大眾爺與右間的老大公地位明顯不同,正殿採用金色屋瓦,屋頂有華麗壯觀的剪粘裝飾;右間只有藍色琉璃瓦,也沒有刻意裝飾,相較之下樸素許多。這可以解釋為大眾爺是孤魂中的鬼酋,所以得到較高的尊崇。但身為鬼酋的大眾爺要能發展出來,也必須先要有一群受其統領的孤魂。因此眾聖宮最初的形式,雖然不見於書面記載,但應該就是一座祭拜無祀孤魂的孤壇,並且成為當地地名「古亭」的地名源流。
其實桃園大園海濱在過去也是經常有漂流物上岸的地方。就在貫穿古亭的濱海路沿線,就有福忠宮(主祀池府千歲,1776年從福建興化漂來)和貴文宮(主祀九府王爺,1895年漂來)兩座起源於王船的王爺廟。如果漂上岸的是王船,那就會變成王爺廟;如果漂上岸的是死人,那就只能請去孤壇收埋。
現代人對於漂上岸的死人或許有點難以想像,但2017年10月到12月間日本秋田縣沿海經常有北韓的漁船漂上岸。這些漂流船上岸時,船上人員皆已死亡,甚至成為白骨。雖然無法得知發生什麼事,但顯然是經歷了地獄般的過程吧。現在海邊的居民遇到這種事,當然是報警請檢察官來相驗。但在清代臺灣,將遭難漁民就地收埋,當作無主孤魂祭拜鎮煞,才是常態的做法。
結論:古亭來自孤壇
總結造訪臺灣四個古亭之所見,每一個都有祭拜無祀孤魂的孤壇,再加上語言證據顯示「亭」(tân)本來就會用在「無祀亭」上,而「古亭」過去又讀作kó͘-tân。我認為已經有足夠的證據指出,「古亭/鼓亭」其實是「孤壇」雅化的結果。這個雅化發生得非常早,以致現存「古亭/鼓亭」出現在文獻上時,幾乎都已經是雅化後的表記。這也顯示人的矛盾心理,一方面敬畏孤魂,所以立孤壇祭拜,但另一方面也不希望自己住的地方被稱為孤壇,因此雅化成「古亭」來改變外顯的形象。久而久之,這個外顯的形象反而更為人所熟悉,引發騷人墨客「古亭權借作蘭亭」的浪漫想像,正好也是當初雅化地名的人所期待的結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