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0/11/1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巷中巷

  街道在我過去的記憶裡,大多不是正面的形象。畢竟我錯過了能在路上遊戲的時代,成長的視線只有將土地切得細碎的樓房和汽機車,高速移動的,列隊停放的,還有巷弄裡停得七橫八豎的。好像看三歲孩子玩躲貓貓,翹著屁股把頭埋進抱枕裡,就宣布自己躲好了。又好像歷史劇裡的戰爭場面,亂箭飛馳,而公寓成了受圍困的士兵,來不及倒下就嚥氣了。
  爸爸講起小時候的趣事,說有一次坐在家門前,發呆還是想什麼出了神,小小一個人蹲坐著,不太起眼,對門鄰居一個不察,嘩啦一聲潑出整桶髒水,不偏不倚把他澆成落湯雞。爸爸印象太深,記到現在,他邊講邊笑,我則很歪樓的在想,家門前有地方可以坐著發呆,進出不用繞過摩托車和盆栽的感覺也是挺不錯。
  當然巷弄也有雅緻的,停了汽車還寬敞的,但我住在舊商圈裡的小弄,隔巷就是夜市,從建築外觀和密度,就明白這不是個講究的地方。巷弄裡沒有路樹成蔭,只有外推的鐵窗和鐵皮、波浪板,在晴空遮成另一種陰涼(在鐵皮裡頭的人則是很熱的),雨日則展演雷霆萬鈞的打擊樂音。轟隆轟隆地,像把正在放洗澡水的浴缸罩在頭頂,不出門探探虛實,會以為這地方總是下暴雨。
  看慣了路狹車壅,還要習慣胡亂停車,花招百出擋車的必然。置盆栽,廢腳踏車,也有人將洗衣機放在門外,屋簷下加條鏈,順便曬衣晾襪。巷弄裡還有一種尋常的景,銀閃閃的四輪車,在陽光下曬得發亮,沿著金屬向上看,是寫滿字的壓克力燈箱。喔,原來米粉湯老闆住這條巷,七里香阿姨住那條弄。營業用的雙門銀製大冰箱,還是色調一致的大鍋大桶,時常相伴左右。高高低低的佔據街巷一隅,像平時在馬路上移動的公車深夜回到總站,卸下滿身的重擔,也像動物園裡龐然的獸,厭倦了目光環伺,只想百無聊賴地窩在牆邊打一個盹。
  1980年代就有學者意識到工業化後傳統市街生活的消失,大量車輛和停車需求也佔用了孩子在街道上遊戲的空間。過去整條街的人擠上誰家看少棒,街坊都知道哪家住了什麼人姓啥名誰,隨處可見孩子們在路上追趕跑跳的時代終究是過去了。
  和我們家往來最「密切」的,是一家時常把鍋子燒糊的鄰居。像一板之隔坐著時常壞肚子的同事,隔三岔五就以厚重的氣息作招呼。差別是鍋底糊了不用掐著鼻子隱忍,這時我爸媽會精準找一扇味最濃的窗,豪氣朝外大喊一聲:「臭火焦啊啦!」(tshàu‑hué‑ta),權充警報器的功能。
  其實他們知道「始作俑者」是誰。那家夜裡在隔巷賣芋圓,一碗四種料,大概每個夜市都找得著的尋常小吃。但這類食材易沾黏,老人留屋顧火,時而打盹,鍋就這麼糊了。一般有人喊個聲,不一會兒味也就散去。若太重太久,就得去按門鈴,或上夜市找人去。彼此間並不打電話,因為其實並不熟稔。只是街道小,房舍近,如真有火災大家都遭殃。
  往來常因利害攸關,純粹的閒情逸致難有。大概就是現代版的敦親睦鄰。
  住在弄裡還有個困擾,是家裡每次有客人來訪,多半要先約在哪個路口再去帶人,或不時得當起郵差,把送錯的信物歸原主。
  「弄」字,也是衖,據說起源於宮中之路。落在我家附近倒是頗能詮釋那種不甚明媚的景象。那巷中之巷,如阡陌縱橫,拐彎之後總還有無數的彎可拐,走到看來應該只能稱為「防火間隔」的窄縫,就一人寬,並肩走不了,沒想到都還有門戶。看似連通的巷弄走著走著突然就改巷斷號,始終弄不清所以。
  我很想說自己從小是如何穿著拖鞋在這些小弄裡,和同伴穿梭追逐,提著街邊買的小吃,窩進誰的家門玩到深夜,譜寫一些尋常人家的面目,或充滿人情味的溫暖。但實情是,我穿行這些小弄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路線固定。偶而貪快,必定以健走姿態,一秒三步,埋頭而行,且真像小宮女行於深宮內院,是提著心在走。
  除了陰暗本身挾帶的未知恐懼,也因幼時聽了太多「那女孩就這樣不見了」的故事。在家門前玩著玩著,無人的路上走著走著,還是樓梯間,電梯裡,被什麼人尾隨於後。彷彿無數溢出社會邊緣的破碎靈魂,隨處飄盪著,已成為都市裡暗昧又鮮明的標記。
  一條較常走的路線,是自夜市而行,見了割包店招轉彎入弄,穿行到鄰巷,不一會兒就可到家。這條割包店旁的弄,極為窄仄,兩側延伸而出的鐵皮和波浪板幾乎相連,在當時連盞路燈都沒有。入了夜,僅靠家戶透出的光線,隱隱將腳下照得昏黃。行於其間,像置身隧道深處,只有催逼步伐,緊盯向盡頭的光,才能抑制幽閉的壓迫。
  當夜市的喧囂,突然變成靜寂,炫目的光線,瞬間晦暗。感官還不及適應,只有心跳能傳達最清晰的訊息,這是感受到危機之後真實的身體反映。那時兩旁住戶時常敞著門窗,我總幻想,門內會有一隻手,以極度的沉靜,倏忽而出,彷彿動物頻道裡的獵食畫面,爬蟲生物的舌,稍不戒慎,不留餘地的災難就會降臨。
  有幾次稍微放慢了腳步,我以餘光窺視兩側門戶。磨石子地客廳,木長椅,神明桌,落地堆置的雜物。像展示館裡給後人揣度的前人生活剖面。或許,與我的圖像恰恰相反。這些屋的主人,如鄉間在屋外忙農活的莊稼人,大多就在夜市裡做生意,幾步之遙,何有關門上鎖之必要。又或者,是以純樸的心思,留一盞燈,開一扇門,讓微光從屋內浸出,暈散落地,為得是行路之人的一點方便。彷彿給晚歸的家人留下夜燈,是一種暖心的顧念。這是現在再去回想,那些微光和未掩之門的可能意義。
*現在巷弄多已裝上路燈或感應式照明。
*過去學者曾提議以台北市永康街23巷為遊戲巷,在特定時段限制車輛通行和停放。最終未果。2019年10月開始,能合法申請兒童封街遊戲,和其他慶典、集會、遊行等同樣享有使用街道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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