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裡的窗戶,不像現在的房子那麼有現代感,大片大片的透明玻璃,即便關上窗,光也毫不遮蔽。要是視線遼闊,探探頭就可以望見道路、樓房、天際,甚至是遠方層疊起伏的山巒,那大概是許多人的夢寐以求。
在陽光之於屋宇還不是奢侈品的時候,那種古早的窗,雖然也透光,但光線只能曲折於浮雕著朵朵相連,開滿了整面玻璃的四瓣小花,蜿蜒地,像走在崎嶇未完全開闢的山間小徑,射入內室時,已減去一半的亮。而窗外的景緻,無論一棵樹或一個人,原先分明俐落的流線,都會暈成不規則的朦朧色塊,愈遠愈渙散。
幼時的我,常常就是這樣凝視,好像蒙太奇一樣,要有點費力,才能辨識窗外透進的一片灰白。一片不曾隨正午和黃昏展現耀眼金澄的灰白。我偷偷打開窗戶確認過,那其實是隔壁人家的,像是廢棄的頂樓加蓋,瓦礫還是波浪板,散在不平整的水泥地面,也或許本來就只是搭來放置雜物。
我沒有經歷過,那段原本由綠色褐色構成的遼闊轉眼變成一幢幢灰撲撲樓房的過程。所以總是弄不懂,這種由極近甚至是完全貼合的棟距所構成的逼仄空間,究竟是如何在這個城市的規劃中產生。
三四十年前,我們家從木造平房改建成透天厝。自家人住,每個房間都設計了大窗。初成家的父親和叔伯們,帶著妻小,各居一層。那時,隔壁的房子還沒蓋起。那時,父親們大概還能懷有對家的想像。
改變出乎意料的迅速,像颱風夜的燭光,在還沒意會的瞬間,溝渠泥地,清風陽照,迅雷不及掩耳,即不復見。
後來那間緊貼隔壁頂樓加蓋的房間,成了我的臥室。厚厚一層與我們不等高的水泥樓面,像地理課本分析土壤結構的橫切圖,暴露在窗前,分隔線一般將鄰屋與人切成兩截斷面,樓上樓下都能看見部分(屋主沒有直接做外牆阻隔,或許是對我們的善意)。這其實是蠻奇異的事,像一齣行動劇,打開窗就能看見城市生活寫實上演。
好一段時間,我望向那扇窗還像在看懸疑電影,想像那個可以被我從縫隙向下窺視的,鄰人緩緩移動的頭頂,在顯然也是十分晦暗的空間,會不會突然以兇殺、暴力或情色的場面展開劇情。而我是那唯一的,不為人知的目擊者。又或者每當拖鞋啪搭啪搭擊打地面,踩踏上頂樓碎石顆粒的聲響,清晰地就像在自己的床邊。我會停下手邊的動作,屏氣凝神,緊盯著窗花色塊位移,就怕那雙穿著藍白拖的粗壯小腿,會突然蹲下身,在自己不經意的瞬間,將窗內的我也看成一台戲。
當然,這些幻想從來沒有成真。鄰居只是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個無意發出噪音擾人,還會隔牆道歉的禮貌青年。
但那些年,那扇窗,是童年的我看待這個世界的濾鏡,構建了我對社會、對他者的最初想像。雖然多年來,我始終不曾真正見過這位鄰居,就算在路上相遇都不會認得。對我來說,他更像是存在魔幻色彩萬花筒內,似近卻遠,熟悉卻陌生,清晰卻迷離,相安無事卻又好像隨時在對你的領地進犯。
大概國高中以後,我就極少拉開窗簾,可能不屑於曲折的陽光,又或者叛逆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光。寧願在密室與陰鬱纏繞,任憑心思蜿蜒生長如窗上的花。如果環境和童年經歷會塑造一個人的個性,或多或少,這種封閉也成了我的滋養,不畏懼孤獨,卻易受困於人際間的繁複,無法辨識外在的內心的,何者是本像?抑或每個人都是真偽參半的集合?
久了我也長成習於冷漠以對的城市人。那些溫暖正面的形象,如頭髮花白的警衛伯伯、綠制服的郵差、麵包店老闆、水果行阿姨、公園遛狗的老奶奶,每一個和只到成人大腿高度的小女孩,彎著腰,帶著笑寒暄問候的,彷彿都只是繪本裡的虛構,鮮少在我的生活存在。
或許人們總是太忙碌,只能耽顧眼前的路,像調快的節拍器飛也似地擺盪。又彷彿隨時處於警戒狀態,即便只是點個頭對個眼,都是一種尷尬的交集。在極高的空間密度裡,個人似乎非得防衛的固守,才能安穩立定,進而享有屬於自己的,不被人進犯的一點微小自由。於是生活像擺盪在天平端點的兩難,只能選擇一再地和他人擦肩而過。
年紀漸長之後,雖然負面思考,已經深植腦內,要刻意的反覆練習,才得以稀釋。但對窗花後看不清的渙散,已多了些從容。如康德所說,物自身永遠無法被真正認識,內在世界則永遠是主觀。即便與惡共存,還是相信有一種善,真真實實存在他人和自己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