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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憂回收站

2020/08/1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從我家步行十秒的巷裡,有一間小小的餃子店。
  比鄰而居三十多年,我卻從未吃過一次。父母和賣餃子阿嬤的互動,是微笑寒暄,有什麼用不著的東西就拿到店前「相送」,但面對餃子,他們心裡有那麼一面隱形屏障,不能揭去,也不能跨越。
  餃子店是老字號了,門眉前紅字貼著「三十五年老店」,一貼又是十多年。老闆是一位外省先生和本省太太的組合。聽聞北方省分吃起水餃來要配生蒜,一口餃,一口蒜地嚼。台北某間連鎖餃子店桌面上也真是這樣,一碟一碗的蒜,任客人取。但巷子裡這間,要還原他原本的樣子,是不容易了。
  十多年前外省先生過世後,店裡剩下老闆娘和她的母親,除了餃子,還做起了資源回收。不知是惜物的本性,還是營生的需要,總之這雜物就這麼囤了起來。門裡門外,牆內牆外,桌上地下,再加上門前一台三輪鐵皮拖板車,回收物像攀緣的綠蘿,將矮房包覆,只剩鐵捲門孤傲地盤桓在屋簷,怎麼也落不著地。
  時常看見老闆娘頂著一頭銀灰短髮,駝著背,屈著身,在尚未歸類的回收物間細細翻看,一雙認真的眼神,散發著光芒,如此珍視地,像端詳著收藏,又宛如造物者的心思,帶著一種從容的確信,彷彿知道他們終將有著常人所不能見的,那隱藏在粗礫之下的璀璨。
  人到一個年齡,對舊事物都要多幾分眷戀。回憶太多,東西就捨不下。如果年輕時日子又過得苦,也就慣了能省則省,能修則不棄。廢物能利用,就好像人生抑鬱也能掃去一些。無論如何,都算不上什麼錯誤,甚至可說是種美德。只是,這種美德若過度展開,又不巧和吃食的活兒湊在一起,就犯了忌諱。
  「餃子裡的菜都是菜市場地上撿的。」母親斬釘截鐵地說,其實她也是從菜販那聽來的。
  我無從判別真偽,只知道市場每日的棄食以公噸計,許多僅是賣像差,不見得腐壞。即便眼見為憑,要接近真實仍可能有一段距離。但對於不相干的旁人,真實又有什麼重要。聽者言者,所相信的,從來也只是自己的選擇。
  然而,這個由回收物建築的所在,還是有招人喜歡的時候。
  在台北,丟垃圾要收費,回收也要看日子,紙類一、三、五,瓶罐二、四、六,不想拎著大包小包追逐逾時不候的垃圾車,乾脆餃子店前一放,二十四小時不打烊,省時又省力。過年期間尤其熱鬧,大掃除清出來的破銅爛鐵,古舊什物,一次傾巢而出,斷捨離到了阿嬤門前。平行放,直立疊,只要不是髒到自己家,就暫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裡描繪一個喜新的城市李奧尼亞(Leonia),每天早上,人們都要從新的床單起身穿上新的衣裳,打開最時新的冰箱用全新的食材做一份新鮮早餐。但他們每日最神聖的時刻,不是享受今日之新,而是告別昨日的舊。清潔車的到來,具有救世主降臨般的神聖意義,彷彿散發著驅除一切黑暗的光亮。
  居民在這個時刻,展現的是一種崇敬和肅穆。
  因為那載走的,不只是物本身,還有纏累其上的所有情感。對他人的,對自己的。我以為那不代表富裕,而是象徵著焦慮。無論願與不願,每天睜開雙眼,就是不斷地積累。無力抵抗,就只能用最消極的揚棄,來化解內心,以此在今日重新做昂首闊步的旅人。即便那樣的清潔有時限,但現代人所渴求的,也只能是瞬間,除了「微小而確切的幸福」,再沒有更多。
  餃子店前走一遭,就像站在李奧尼亞的人行道。畫滿塗鴉的課本、參考書,尺寸不一的考卷,撕碎的情書,觸景傷情的相片紙、紀念品,容量愈做愈大的皮件,過期的保健食品,汰舊換新的多功能家電。每一個都是人生的碎片。
  往前走幾步,還會看到數量已經接近便利商店的舊衣回收箱。那金屬製的大箱子相當一人高,站在巷子轉角,大嘴微啟,幾隻袖子,幾條褲腿懸在嘴邊,看起來活像隻吃飽撐著正在噁心的巨怪。
  要了解現代人的焦慮,觀察垃圾的「份量」和「成分」,估計就能反映出大概。
  我不曉得掛著餃子招牌的回收站,到底還賣不賣餃子,只知道門楣「三十五年老店」紅字下,多了一塊牌,上書「請勿隨意丟棄垃圾,錄影監視中」。
  店內是再也沒處坐了。上網查了查,許多年前餃子店曾改售冷凍。現在店裡的大爐已給一架裝著瓦斯罐的卡式爐替代,就擱在店門前地上。一口不成比例的大炒鍋在其上燒煮著不知是為營生還是自己的吃食。自鍋內蒸騰而起的熱氣,就正對著巷內來來往往的人行車輛,與車屁股吐出的灰煙於天際交織。每見熟識的鄰人行經,阿嬤會嘴角上揚,國台語交雜著招呼一句「呷飽未?」「要不要來一碗?」好像那口大鍋的攪動本就為著整個鄰里。
  老闆娘的母親高齡九十多,前陣子遠行了。過去她時常坐在門前,抿著凹陷的唇,一邊晃著赤腳,一邊帶著笑,饒富興味地端視過路的行人,好像放了學百無聊賴的頑童,正絞著腦筋想該如何拿路人尋開心。
  媽媽每次經過店前,總忍不住和她眼裡的「可愛」老人閒聊兩句。情緒的感染力極強。只要看她進門時的臉部曲線,就能明白她遇上了誰。
  過去曾以為,選擇在棄物中生活的人,若不是窮困潦倒就是脾性古怪,才會情願自處於邊緣、孤立、鄙夷之中,忍人所不能忍,一雙膝蓋骨再不好使還是要踩著踏板,滿載小山丘般的棄物,搖搖欲墜地一路行,與負了重像隻跛腳老牛的三輪車,一歪一斜地在車陣裡緩慢穿梭,一邊發出拐咿拐咿的呻吟。日頭中來風雨裡去,想來都淒涼。
  但看著老闆娘母女,某個瞬間竟感覺,那是個不屬於現世的時空。日常鄰里的冷言閒語,於她們,不過是風吹進巷裡的回聲,敲打在牆面,不一會兒即散去。她們專注著自身使命,像街邊因化緣響起的打擊音,以緩慢準確的節奏,給予繁雜人生簡明的答覆。
  其實這是救濟眾生的活兒,最具人之氣息的活兒。如同東野圭吾筆下的解憂雜貨店,那曾經屬於誰的一部分,不付任何代價地傾吐,都被全然接納包容。不論身分地位,不計長幼尊卑,過去不用解釋,未來不必交代,來回幾步路就換回滿心舒坦。雖然沒有人在鐵捲門後一問一答指點迷津,但那些人所擱下的,不計其數,都已在那台貌似傾頹的鐵皮車上被分擔了重量。再沉再重的曾經,在阿嬤的笑容裡,在車輪子滾動的瞬間,都已隨風揚起化為鴻毛。
  城市裡還有何處,能勝過這般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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