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特務｜影視聽中心 ✕ 世界影音遺產日｜從《泰山寶藏》看半世紀前的都會中心眼光

《泰山寶藏》的開場是一段黑吃黑的戲──在極黑的夜晚巷弄中，一身穿黑皮鞋、打黑領帶、戴黑色鏡框的男子赴一場交易之約，卻在暗影中被暗算了。那暗算他者，隨後又被同伴開車輾斃；後者在強烈的光影下，手握方向盤的臉猙獰得像厲鬼。在緊湊的剪接中，我們看到黑色電影（Film noir）將道德吞噬的美學，在彼時台灣的通俗電影裡，已經根紮得很穩。

然而，整部《泰山寶藏》其實泰半是豔陽高照、風光明媚，在室外拍的冒險戲。上述開場，比起為故事的懸疑性定調，更像是導演梁哲夫在展露掌控類型的功力。本片上映的 1965 年，梁哲夫可是台灣影壇當紅炸子雞，執導的片型從文藝愛情、冒險武俠到神怪傳說都有，語言更是包括了粵語、台語和國語。從這開場的氣勢，不難想像當時的寶島台灣，曾存在十分有活力的商業片榮景。

《泰山寶藏》的故事描述台灣女孩淑芬帶著堂弟去馬來亞，要尋找父親二戰時看守的日本寶藏。藏寶圖被分成兩半，另一半落入澳門黑幫老大的手中，對方帶著神秘女子梅蘭及隨從「怪面神」，也來搶寶。路途上，淑芬遇到不少凶險，但每次都被一名當地的野人、人稱「泰山」的英俊男子所救。

隨著搶寶大戰白熱化，雙方屢次交手，淑芬還捲入了泰山女友的醋意漩渦中。最後，神秘女郎的身份揭曉，泰山的身世之謎更是出乎意料；壞人被逮，寶藏隨風而逝，泰山則是帶著女友，跟淑芬一起回台灣⋯⋯

半世紀後的現在，《泰山寶藏》成為台灣電影數位修復計畫 2019 年的最新成果。一度佈滿髒污、刮痕、變形還閃爍的放映拷貝，經過國家電影中心（現改為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的手工修護，如今成為乾淨又穩定、光色對比細秀飽滿的全新數位 2K 檔案。自 2013 年至今，該計畫已經修復了近四十部老電影，而在這部《泰山寶藏》裡，我們能看到什麼樣的藝術心態和價值觀？

在 1965 年上映當時，報紙上的宣傳寫的是：

光看這三行字，不難想像它要吸引觀眾的賣點：這是一趟去異地的探險。即使真正的拍攝地是墾丁，但劇組努力營造出一個「他方」，要帶來世外桃源的印象，其目的自然是要給觀眾新奇感。

於是《泰山寶藏》將馬來亞塑造成──或應該說，借「馬來亞」之名幻想了一個未開發的國度，不只有秘境藏寶，有禿鷹盤旋（？）跟象群奔過（？？），還有身穿花紋／豹紋露肚裝的女郎與泰山，他們跟族人在林木間奔跑、在溪流裡遊憩。一如本片參照的世界名著，泰山題材的核心是「文明碰撞」，在《泰山寶藏》裡，馬來亞野人的生活因為淑芬這個都會女性的闖入而被攪動，但比起原作（及多數改編）中文明對野蠻的侵犯／開導，在這部台灣版，質樸而強壯的泰山帶給淑芬的保護無疑更被凸顯。

當淑芬的堂弟──當年被譽為「天才童星」的巴戈飾演！──在野外被大蛇纏身，泰山隨即趕到用弓箭將蛇射斃；當淑芬因為壞人的追擊跌落水潭，泰山更是二話不說跳下去，抱得美人歸（帶回家照顧）。

在此，有幾個有趣的觀察。首先，因為泰山對淑芬好，女友莎美不開心，不但秒認定他倆有姦情，還馬上動刀追殺淑芬。察覺到此誤會的淑芬，明明當下更應該要擔心堂弟被惡徒綁走、生死未卜，卻是滿心憂慮正宮的想法：「我真是罪過了」。以上兩段，可以看出當時電影裡的女角心思，多數還是必須被愛情關係──以及隨之而來的貞潔、禮教──所綁著，而且一被挑撥，就要動殺機。

其二，不只莎美脾氣嗆，野人族的另一名男性是個一出場就想侵犯淑芬的豬哥，即使後來默默就洗白了，但我們大致可以看出：在此「純樸」的一體兩面是「不文明」，而不文明等於道德落後，幼稚而衝動。

尤其，《泰山寶藏》的前半讓人覺得野人也分成「好野人」與「壞野人」，到了最後又揭曉：原來唯一的好野人泰山其實根本不是野人！於是對「異邦人」、「山人」的刻板想像默默成形，都會中心／台灣中心的視角，也昭然若揭。

第三點，身材健壯又俊美的泰山，一如原著裡的形象，在山林中來去自如，還是弓箭神射手，可這到了最後決戰現場，遇上黑道老大的手槍，就無用武之地了。不過沒關係，一旁的配角這時候揭露真實身份，原來是探長與警察！最後「惡人」還是得被法治的代表、被體制收服，這才結束一部健康又正確的電影。

《泰山寶藏》的導演梁哲夫從五〇到八〇年代，近四十年生涯裡執導了超過一百部片，1965 年當時，他剛完成兩部台語愛情經典《高雄發的尾班車》（1963）、《台北發的早車》（1964），兩部片皆以鄉下對比都市，以兩地的階級差異、人情差異，乃至大都會的複雜、勢利、骯髒，去磨難純樸的愛情。據這篇文章的觀察，這是彼時台灣對於現代化的焦慮，透過台語通俗電影被表達出來。

亦即，在形塑對現代性的想像同時，都市／鄉村的二元概念先生成，將國土從（政經文化上的）中心往邊陲逐漸都市化的預想，以及人口從鄉村往都市移動（以翻轉階級）的兩股力量相交錯。但不論何者，都有人被遺落、犧牲或是剝削。這些不安的副作用須要被緩解，於是「都市是混亂、骯髒、不道德的，而鄉村是恬靜、純樸、真善美」的論述邏輯，便隨之而生。

這樣的二元架構來到《泰山寶藏》，從台北 vs 高雄變成了台灣（與澳門）vs 馬來亞，「都會／鄉村」變成了「文明／異國」，探險的方向則是反轉了，變成從都會來、往鄉村去。但本質上，梁哲夫都是在拍不同的族群、階級、價值之間，看待彼方又期待又恐懼的關係。

《泰山寶藏》結尾，泰山跟著（終於真相大白的）親妹妹淑芬回台灣，臨行已經換上西裝褲和襯衫，頓時顯得光芒黯淡。他也帶上莎美，一行人還安慰莎美的妹妹「我們很快就會來接你」，讓人忍不住好奇：泰山之妻在繁華大都會台北的生存冒險，會不會是更精彩的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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