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0|閱讀時間 ‧ 約 10 分鐘

深水埗只是深水埗,永遠不是new Brooklyn

由「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到「Sham Shui Po Is NOT the New Brooklyn」,再到「Sham Shui Po Is Still the Old Sham Shui Po」,深水埗社區在過去一年間經歷了甚麼轉變?
深水埗北河街。圖源:johnlsl@Flickr
深水埗北河街。圖源:johnlsl@Flickr
對較年長的香港人來說,說到深水埗那就是「鴨記﹙鴨寮街﹚」、「布街﹙基隆街、汝州街、南昌街一帶﹚」、「黃金﹙電腦商場﹚」。但如果現在你問香港年青人,卻可能會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 —— 「cafe」、「樓上書店」、「文青打卡點」。似乎,有很多人在期待深水埗的社區轉型,甚至今年7月網上開始有聲音大肆宣揚:「Sham Shui Po Is the New Brooklyn」。我們不禁要問:深水埗,是一個怎樣的社區呢?

我會說,傳統深水埗是個零售商業中心。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鴨寮街本來是專賣二手貨的商業街,隨著七十年代通訊科技爆發,則慢慢轉變為電子零件集散地,出售二手電器、手機、影音設備等等。另一個同樣有名的區域就是「布街」—— 實際上深水埗由於具有紡織業的本地歷史,區內多條不同街道都和布業有關。比如專門售賣布料的「棚仔」欽州街小販市場;售賣珠飾配件的「珠仔街」汝州街;售賣蕾絲花邊和緞帶的「花邊街」南昌街;鈕扣批發商林立的「鈕扣街」基隆街等等。同時,深水埗是個人口非常密集的地區;你在網上搜尋深水埗的照片,肯定都是密密麻麻的舊唐樓。而這一區的居民也大多是基層人士、老人、少數族裔,以及一些無家可歸的露宿者。
這樣的舊區,是怎麼變成「new Brooklyn」的呢?
合舍正門。圖源:合舍Facebook
個人認為,這種轉變是由2017年合舍在深水埗大南街成立開始的。合舍是一個由本地藝術家王天仁所成立的複合創意空間,其誕生也的確為當時的香港社區藝術發展展現了更多的可能性和幻想 —— 畢竟香港的大部分文化空間都有官方介入,而自負盈虧的民間文化場所還是一種未知數。
第一次去合舍時,對著Google Map找了好久。沿路上有各種布材店、運動用品批發、甚至是舊式鐵閘緊閉的空店。那時的大南街還不是「文青聖地」,所以明明是星期天下午也像個鬼域一樣,整條大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數。而我也確實疑惑過:藝術空間開在這種地方,可以嗎?適合嗎?為了寫這篇文,重溫了一下創辦人王天仁的一些訪問,發現他對社區藝術空間的想法在當時也算領先了不少:
不少人對於深水區的社區有既定的想象,認為低下階層就不懂藝術,天仁表示,偶爾也有些街坊走過張望,多談兩句,跑進來看,才發覺原來他們不是我們想象般,「我們常常說衣食足而知榮辱,是不是底下階層就不會追求生命金字塔最頂端的東西呢?絕對不是,他們都會有自己的一套,他們會告訴你有哪一些他們覺得才是藝術,他們都會有自己的界限。」
自那時起,在過往一年尤甚,不少文化相關的店舖,如書店、工作室、個人品牌的設計空間等相繼出現在大南街。如此同時,一些有著相近的顧客群,打著「文青」標籤的產業,如手搖飲品店、cafe、黑膠店、新式文具店等等,也如春筍般冒起。一個年輕的社區在大南街周邊悄然地形成了。他們所代表的,是一種年輕的文化需求;但同時,也象徵了一種較高消費的生活模式。這和原本是零售批發、回應基層生活需求的深水埗似乎格格不入。
新舊衝突,不一定總是壞事。不然何來舊區活化一說呢?事實上,我相信在過往的三年間 —— 至少在資本和政府嘗試介入之前 ——新舊社區之間是正在嘗試互相理解和接納的。王天仁在2017年時是這麼說的:「其實我們從來沒有刻意舉辦活動讓街坊了解什麼是藝術,我不想那麽煞有介事。街坊對這裏沒有特別的期望,反正每個月都會有事發生,你路過的時候便過來看看,跟我們聊聊天,我很多事都相對佛系,隨緣啦。」
我想組合的那樣事情,其實是一種價值觀,就像深水埗本身,我覺得大家各自信奉的東西都能夠在一起生存。就像當年《天與地》那句:『我不認同你,但我尊重你表達的自由』。
foreforehead推出的原竹筆,寫著「Shamshuipo Is The New Brooklyn」。圖源:foreforehead Facebook
如果新舊兩個社區慢慢磨合,是不是能建立一個新的本地文化生態?假如各位文青們先去鴨記、布街買些小零件和配飾,再到大南街參與DIY工作坊;甚至更進一步,讓區內一眾零售和批發商與工作室及藝術家們長期合作,是不是能讓本地文化圈以新的方式和社區建立起聯係?這樣是不是更能為深水埗這個舊區「帶來活力」?或許是懷抱著這樣的期望,藝術空間foreforehead在一年半前在他們和台灣老牌筆廠SKB合作的原子筆筆身上寫了「Shamshuipo Is The New Brooklyn」這句寄語,並在Facebook上寫道:
foreforehead在深水埗開幕一年,這裡相對便宜的租金孕育了好多小眾的可能,但甚麼類型的店舖和空間都脫離不了社區氣息,我每日吃著添福的港式漢堡,逐家試著手包餃子,收舖直奔鴨寮街買工具雜貨,等到晚點開始逛地攤;這裡有勤力友善的街坊,他們是殷實的布店商人、湊仔放學的師奶、常來買工具的三行叔叔,他們對新型的店舖懷着好奇,非常願意上來參觀;事實上他們也是我的顧客,買支筆扭隻蛋,也跟我吹水閒談。 眼見著深水埗有越來越多獨立新型的店舖,成為城市新的文化土壤;同時保留這區一直以來的在地氣息,Brooklyn式的深水埗想像,好像很理想。
很遺憾的是,對香港政府及大部分「投資者」來說,文化的「價值」是以商業角度來衡量的。對文化圈人士而言,他們看到的或許是Brooklyn的多元文化;對商人而言,他們卻看到了Brooklyn的「成功模式」。於是,就出現了「有金主想在區內大展拳腳,連開N間cafe有錢齊齊搵,大家『夾手夾腳』令深水埗變成新Brookyln」的情況;那些對本地文化生態的幻想在「推廣深水埗旅遊有助活躍地區經濟」中煙消雲散,只留下了小店及街坊的惶恐。

如果說,有關深水埗士紳化的問題尚且是立場爭議;那由上月開始在深水埗通州街天橋底舉辦的「數碼龐克號」活動就是真正的火上加油了。在這裏,引用關注社區議題的阡陌之間的《尖銳批判 提醒文創勿當公權打手》一文﹙強烈建議各位閱讀該文﹚:
這一段大南街本身頹左好多年,不會因為開左幾間店就「士紳化」,一定是有公權力和財團介入才會出現有感的轉變。如何是「有感的轉變」?Cyberpunk事件就是有公權介入。
通州街周邊一直以來都是深水埗露宿者的居處。然而,位於通州街天橋底的空置臨時街市在2019年被「清場」,街友只能轉移到通州街公園。在今年二月,天橋底有露宿者被警方以暴力驅趕及破壞他們的「家當」。而就在名為「數碼龐克號」的多媒體展覽開展的兩天前,一位遭受過警暴的露宿者黎民十在柙候審中吊頸自殺。
「數碼龐克號」現場圖。圖源:設計#香港地 Facebook
阡陌之間的文章中提及到,近年不少民間團體提交了有關臨時街市用途的計劃書,最近期的是申請作為無家者之家,但政府沒有批準,卻通過了這個展覽。另一方面,活動主辦方 HKDC 香港設計中心 ,將會於鄰近的通州街和桂林街營運市區重建局的項目「設計及時裝基地」;但事實上時裝基地最早是由棚仔關注組和文創單位在2016年提出,希望保育棚仔特色的活化計劃。只可惜,當公權力的大手一推,卻是變相推高了區內租金,握殺了小店和基層的生存空間。如《尖銳批判》一文所說:
使用公帑營運社福項目是理所當然,因為這本來就是政府責任;不計隨街出現本身、挑戰法律的創作,在缺乏空間的香港,善用公共資源和空間做文創也是正途。但政府提出的空間方案,經常挪用民間語言並抽空論述,再灌注地產思維。
「數碼龐克號」犯了眾憎,自然被不少網民批評,直指該展覽間接害死了露宿者,真正的展現了Cyberpunk精神中「low life」的一面。但顯然,主辦不肯領這頂大帽子,在Facebook上甚是委屈地澄清﹙該文已經被刪除﹚:
該場地已閑置兩年多,主辦機構為推動本地創意設計的小型機構,我們沒有能力影響及促使讓任何人、團體及政府部門為我們只舉行九天的臨時活動而進行清理露宿者行動,兩者本身根本完全沒有因果關係。

針對這篇回應,藝評人查映嵐撰文指當文化人嘗試把藝術帶入社區,「不能把地區和社群當作抽空脈絡的藝術佈景版,這是『藝術』對『活生生的人』最基本的尊重。」
你站立在一片土地之上,大大聲對那裡的歷史說「唔關我事」,到底這背後是怎樣的創作倫理,觀眾能接受嗎?別說搞展覽,我甚至覺得,即使只是去深水埗消費、打卡,其實也就成了該區的stakeholder,不能說對那裡發生的事情不聞不問。
這也是為甚麼深水埗只會是深水埗,不可能變成new Brooklyn。社區的靈魂是該地的歷史,歷史的靈魂是人。「深水埗」這個地方和它的文化,建構在那些在基層堅持打拚的普通市民身上。假如政府無視社區和本地歷史,強行將深水埗變成「文創區」,那也只是個和「數碼龐克號」一樣、只有其形未得其神的失敗品罷了。
不信?看看囍帖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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