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於2010年6月被拆除的半山芭監獄,以及逐漸冷卻的我們。
嘈雜聲不絕於耳的咖啡館裡,鑲嵌所有人投影的大鏡子,沉穩地陪她度過午餐時間。她凝視陽光中懸浮的微塵,輕得不受引力控制,偶爾折射光照點點,如昨夜稀疏的星星。
早上十點,店一開,小湯就發現她已坐在店裡,那個靠窗的角落。連推開玻璃門進來的聲音都不曾響起,彷彿她比小湯先來到咖啡館裡。
這怎麼可能?咖啡館不是營業二十四小時,誰都不會比店長小湯早。
她迷糊地凝望窗外,額間開始冒汗,沿著眉梢直滑到下巴,最後落入她的杯裡。沒人發現她的汗水和薄荷茶混合了。忙著點餐、收拾的小湯也沒有發現。
在冷氣攝氏二十度的咖啡館裡,那都是冷汗。
她背部的疼痛讓她想叫出來,從骨子裡反覆絞痛,像在向她追討甚麼似的。她忍耐,不洩漏一絲不安。
小湯經過她的身邊時,她斜視了小湯一眼,思量該如何啟齒。
她只想要一塊熱毛巾,舒緩她的不適。
或許她不必交代原因,但她的存在不能引起懷疑。她盤算了很久,對著窗外呼嘯而過的車輛失神。
昨夜,她在街上兜呀兜,久久找不到能治癒她的溫暖。這城市裡的人們體溫正常,互動卻沒有溫度。
她到底還是在路上遇見流淚的人群。他們用點燃燭火、焚燒冥紙表達無可挽回的哀傷。是喪禮嗎?她卻沒看到靈魂騰空昇起。
小湯回頭,瞥見她臉上的水珠。
啊,一定是哪個男人缺席了,惹這個女人哭了。小湯想。
趁她不留意的時候,小湯拿了一疊如字典般厚的紙巾,不動聲色地放在桌上。
小湯故作輕鬆地走開。
對不起。
她毫不含糊地對小湯說了三個字。
小湯怔怔地立在原地。
難道她需要一個讓她痛哭的肩膀,而不是一疊能拭乾淚水的紙巾?小湯慌了,他松垮衣下的肩膀,不是好的避風港。
女人真奇怪,不哭不痛快。前女友分手時也是這樣,甚麼都不管,站在市中心嘩啦地哭個不停,耗了两個小時才罷休。
能不能給我熱毛巾。
小湯雖然困惑,仍不問原因拿給她。小湯知道女人都不喜歡親口道出哭泣的原因。她們喜歡被猜度。
就算猜中了女人的心思,也絕不能赤裸剖開,必須小心翼翼地,若無其事地,讓女人高興在心底。超越言語。
那天,小湯和前女友走在路上時,女友仔細地描述她對愛情的美好憧憬,霎時言語間充滿萬分傷感,接著就在他們曾擁抱的交通燈旁大哭,說自己要和別人開始新生活了。
兩人多年關係如膠似漆,如此輕易地,不偏不倚地在這個時間的刻度裡蒸發。有誰記得他們曾經發出的笑聲,淌下的淚水?畢竟他們也沒愛得可歌可泣,這段感情一路的風景,不是經典名畫將流芳百世,何苦刻意地包裝?歷史不曾記載他們,他們不曾稀罕歷史。
小湯一向不擅安慰,況且該哭的人是他。前女友背離了他,卻無辜的小孩那般嚎啕大哭,還需要他的擁抱。小湯仰望這城市的天空,白白的,甚麼都沒有,只是浮雲。
我是天使。昨夜一大群惡靈衝上天,撞傷了我。
為了表示她的感謝,她坦白身分。
小湯嘆了一口氣,看著一邊在臉上擦拭水珠,一邊說話的她,不禁搖頭走開。
小湯同情她在她自己的幻想裡受傷。
再回頭,只見窗邊的位子已空無一人。
她在無聲中離開了。
這麼急,去哪兒呢?
小湯向咖啡館的對面望去,許多人還在那裡逗留、照相,拾取碎落的磚頭做紀念。
一所百多年的老監獄說拆就拆了,我們還談甚麼天長地久。小湯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