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開發者

　　在過去幾個研究項目當中，最讓我自豪的，非「記憶實境」莫屬，這個技術在某種程度上，是我和李勇浩研究大腦時所衍生出來的技術分支。

　　對於提取和分析，我是個實實在在的門外漢，在還沒參與李勇浩的研究實驗之前，我對這方面可說是一無所知，即便有李勇浩的筆記，我也花了數年的時間才看懂全部細節；但對於讀取和儲存，我可不敢說是第一，但在藍池州內，我在這領域還算有些影響力，而這個記憶實境的靈感，則是來自李勇浩留給我的實驗日記。

　　以下是部分實驗日記的節錄：

　　13302 -接受模擬電波刺激，刺激部位是後腿，反應和13300相同，已經順利通過第一個關卡，同樣迷失在第二個關卡中。

　　13303 -接受模擬電波刺激，刺激部位是前腿，起初無明顯表現特徵，五分鐘呈現惶恐不安，撕咬鐵網。通過第一個關卡，迷失在第二個關卡中，在實驗中撕咬機關導致觸電死亡。

　　13304 -接受模擬電波刺激，刺激部位是頭部，持續半小時無明顯表現特徵，通過一個關卡，迷失在第二個關卡中。

　　13305 -接受模擬電波刺激，透過液體刺激表皮層，無明顯表現特徵，順利通過第一個關卡，第三次嘗試，通過第二個關卡，和13300相同喜歡睡在飲水區旁邊。

　　後續的日記紀錄了每一隻實驗對象的反應和闖關結果，可以從一些系列的特徵觀察到一個他們已知的事實「大腦不管刺激源從何來」，但日記卻沒有繼續探討為何大腦不在乎刺激的來源，卻能同樣傳遞脈衝電流，而偏偏那正是記憶如何運作的關鍵所在。

　　就在那個時候，我腦中已經萌生要做這項研究的念頭。

　　因為一個資料如何被讀取，就直接影響了它是如何被保存，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定理，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例如一副絢麗奪目的畫作，就必須依賴視網膜中分辨色彩的的視錐細胞，由簡單的藍綠紅組合而成的色彩分辨系統，在它的解析之下，那色彩繽紛的畫像才能完整拼湊起來；又或者是在超級電腦中運行的複雜計算，就必須依賴只有兩種狀態的位元來細化那些繁瑣的邏輯。這些基礎認知的背後，無一不是從繁到簡，又從簡到繁的雙向交流。

　　而但凡掌握了其中一個方向的交流軌跡，便可順藤摸瓜的找出另外一個方向。

　　既然身體各處都可以接受脈衝電流，就表示了這個「接收體」是我們身體隨處可見的最基礎單位，那必定就是我們的身體細胞。

　　那之前我和李勇浩一直無法定義那些生物電流是什麼，基於以上的基礎，多年來我反覆檢查每項數據，實驗了無數次，我可以肯定，那些物質，就是我們口中常說的「記憶」。

　　我們以前一直以為那些物質是「知識」，但這物質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它只是一組記憶，那些副作用之所以無法解決，是因為記憶，都存放在細胞中，大腦只是一套精密的編譯機器，把那些毫無意義的記憶，翻譯成我們可以理解的人事物，大腦之所以一直被誤認為是存放記憶的器官，純粹是因為它是身體細胞密度最高所在，僅此而已。

　　那些存放大量記憶的細胞，時時刻刻都在衰亡，其實它真正的意涵是功耗已經不如早期，所以需要用新細胞接力，這樣才可以保持記憶不會流失或呆滯，當人無法再產生新細胞時，舊的記憶依然運作如常，但要再新增記憶，就會變得非常困難，這也解釋了，為何年紀越大，學習新知會比較困難，記憶力也變差，但幾十年前的事，他們卻記憶猶新，那是因為他們再沒有空置的細胞來存放這些晚年添加的新記憶，而舊有保存的記憶依然活躍在身體細胞中。

　　每顆細胞本身是個記憶體，也是供電體，利用細胞內外之間的電子數差產生的脈衝電流就可以巧妙的表示了細胞內的記憶排序，其複雜的結構至今我還是一知半解，只是知道，要提取記憶又不會攜帶任何DNA，是不可能的。

　　這些記憶會根據最後一次被刺激的時間來決定哪些記憶需要被呆滯，哪些記憶需要保持激活，周而復始，不斷循環，最後激活的細胞會類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關係網，可以藉此做出綜合且複雜的計算，這些計算，就是俗稱的想像力。

　　有了以上的結論，日以繼夜地大約花了六年的時間，我的記憶實境的雛形也完成了第一版。

　　想像一下，一個人，不需要戴上那可笑又佔空間的頭戴裝置，只需要透過手機或手環的傳感器，閉上雙眼，畫面變猶如你親眼目睹一般，它讓我們拋棄了人類五官四肢所有的刺激源，那些觸覺、聽覺、味覺等等，都來自於編寫好的電流脈衝，開發者可以根據我們提供的入口來設計各種和真實體驗相同的虛擬記憶，更底層的結構甚至可以設計關係網，製造出現實中沒有的幻象，這些幻象可以直接結合虛虛擬記憶，製造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

　　雖然這技術叫「記憶實境」，但實際上和記憶一點關係都沒有，它只是有辦法呈現虛假的場景、虛構出來的事，就像是一部電影，它就算再真實，也只是一場完美的編程，而進入記憶實景之後的人會自動啟用第一視角，身歷其境的體驗讓人很容易忘記自己是在虛擬還是現實，所以只要在記憶實境上說一句「退出」，便會斷了與裝置的連接，回歸到現實中。

　　因為這項技術的誕生，也促使了一波勢不可擋的產業洪流，首當其衝的便是顯示屏幕產業，除了一些立體投影和大型廣告這些一對多的戶外顯示屏幕外，幾乎所有一對一的小裝置，都用了這種方式取代傳統的閱讀模式。

　　你可以不需要透過耳朵，就可以聽到聲音；你也可以不需要透過眼睛，也能閱讀文字；體感裝置、視覺藝術、訊息傳遞等領域都因為這技術有了顛覆性的創新。

　　從發佈第一代的記憶實境到現在第三代，也只不過花了兩年半的時間，我當時也沒有特別留意，但記得就在第一代發佈不久後，就開始有人在討論傲美嘉，說他們大量的使用了記憶實境技術運用在各種領域上，結合度非常高，而且每項產品都是前所未有的玩意，非常受年輕族群喜愛。

　　就在當下，我腦海裡就出現了那麼一道光，或許這真的不是巧合。

　　這十年來他對川康生技的厭惡絲毫沒有減少過，甚至想消滅它，超越它，這次的發佈會其實是一場宣戰儀式，他利用媒體喊話，他知道我在川康生技，他想和我說，他要正式和川康生技對決，一場公平的對決，他讓我把這條訊息告訴歐陽龍。

　　但我並沒有這樣做，絕對不能這樣做，這樣就是換個方式告訴全世界，我有今天的成就，大部分功勞都是因為我看了李勇浩的筆記，而事實上並非如此，可是外面的人肯定不是這樣想，他們只會覺得我是個盜取別人成果的偽君子，無論如何，我都要保持鎮定，和其他人一樣，假裝不知道李勇浩要發佈什麼，彷彿我並不怎麼在乎，一切如常。

　　我把這些話對自己說了好幾遍，並漸漸恢復平靜。

　　旁人或許能被我的故作鎮定所忽悠過去，但對唐寧，幾乎不怎麼奏效，她好像在我心裡裝了探測器，不管大小事，都瞞不過她。

　　記得那次，我得知要加入川康生技時，心裡想給她來個驚喜，便買了支她最愛的葡萄酒，在實驗室的小房準備了豐富的晚餐，想說演出一場找工作不順利的戲碼，不知道怎麼被她一眼就看穿，還被嘲笑我演技太爛，還說幸好我不是靠這行吃飯，不然肯定餓死不成。

　　還有一次，記憶實境遇到技術瓶頸，團隊無法模擬出大腦可以辨識的電流脈衝，我心情極其低落，但總不能把工作情緒帶回家裡，她向來不過問我工作的事，反倒是我，經常訊問她的意見，畢竟她對這個行當也是相當熟悉，那段時間我並沒有對她說過什麼，但她僅從我的一言一行就猜出個大概，安排了許多放鬆心情的活動，他知道我的習慣，只要好好休息，通常能在休息過程中想到辦法，可是要我主動休息，基本是不可能的，工作起來就像是一隻金魚，只要還有工作未完成，我都會硬啃到最後一刻才罷休。

　　此刻實驗室的大螢幕突然湧入大量開發者的留言，似乎發生了什麼事。

　　羅明：「實驗室要關閉了嗎？」

　　大貓熊：「據說實驗室會在未來十個月內關閉？請官方做出回應。」

　　六點下山：「回答啊！幹，欺騙開發者加入卻馬上關閉！」

　　龐大：「各位冷靜，先等待博士的回應。」

　　WeiShin：「靜觀其變。」

　　一連串的字幕映照在大屏幕中，宛如沒有盡頭的洪水猛獸，毫無預警的氾濫在開發者社群中，後續的留言我也沒看清楚，反正是沒幾個好話的，為了停止戰火，我馬上在社群中發布留言：

　　「實驗室不會關閉，十個月內不會，我有生之年都不會發生。」

　　我把話想說想了一遍，確認沒有問題之後，即刻傳送到線上。

　　「博士回應了！」

　　「博士保證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嚇死，是誰亂傳的留言。」

　　「可以安心睡了」

　　一陣騷動之後，我馬上離線，深怕不小心把內心的疑問也傳送到線上。

　　開發者社群是內網，是我建立虛擬實境中的通訊世界，在那裡大家可以肆無忌憚的暢所欲言，沒有人知道你的真實身分，也沒有人可以篡資料，所有人的活動紀錄和資料都分散紀錄在每個人的虛擬記憶中，那是一個閉環系統，任何的小修改，都會損壞進入系統的啟動裝置，導致你永遠被隔離在系統之外。

　　顯然在開發者中散佈消息的人，也必然知道這個設定，他既不怕我找出他，他甚至希望引起我的注意，要我正視這件事情的存在。

　　我打開開發者活動紀錄，很快就找到第一則關於實驗室關閉的發文。

　　「相信傲美嘉的消息的大家都知道了，在我手裡有一份相當可靠的報告，裡面提到傲美嘉十二月發布的產品會直接影響實驗室，極有可能實驗室會因此關閉，也就是等同直接影響我們的世界，請問各位有什麼後備方案？我們是否可以再造一個內網？- id -綠龜」

　　「綠龜？！」

　　我對這個帳號不算陌生，他是很早期的開發者，虛擬實景的很多主要功能都是源自於他的協助才能完成，他在現實生活勢必是一個不肯露面的資深科學家，以他的實力很有可能曾經是地下組織的一員。

　　我心裏正好奇著對這個人的真實身分做出各種猜想時。

　　突然另外一則訊息傳來，是唐寧。

　　「速回，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