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3/08/15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那年的一條人命,而今你如死水般平靜

那一次的要犯緝捕行動,實在平靜得不可思議。
某年8月,在一個天氣十分燥熱的下午,分局獲報了一件槍擊殺人案,在這個治安平穩的時代裡,任何命案都是極其重大的案件,隊長調集了人馬趕赴現場,試圖了解案情後,迅速展開調查。
現場是一處大馬路邊的平房,門面完全敞開,屋內約僅10坪大,一眼便能望盡屋內的情況,而被槍擊死亡的死者在我們抵達前就已經送醫,只在距離現場約50公尺處的馬路邊發現了幾灘血跡,初步研判就是他最後倒臥之處。當時包含我在內的幾個人把涉案區域拉起了封鎖線,杜絕任何現場被破壞的可能──畢竟發生在大馬路邊,槍響及大批警察人馬,已足以讓不少人佇立圍觀,當然也會引來各家媒體記者──然後現場就由分局鑑識小隊進行勘察。
在這不大的空間裡,桌面、沙發、板凳、電視等家用品零亂散落,牆面及部分家具都有清晰可見的彈孔彈頭,地上也遺留不少開槍後留下的彈殼,我很難想像:現場當時究竟有幾個人?開了幾槍?或者說,總共幾把槍?讓我感到更奇怪的是,屋裡天花板處明顯可見裝設了監視器,但在電視櫃內的監視器主機不見了,只留下倉皇未整理、藏匿好的接線:是誰搬走了主機?
過了一段時間,警察局刑事鑑識中心的團隊到了。鑑識中心擁有最完整的設備與最專業的勘察技術,也因此重大刑案(尤其是命案)現場通常都會由他們接手。只見整個團隊5、6個人,每個人都揹著大箱小箱的鑑識器材,為首者分配好任務後,就要把這10坪見方的小平房調查個遍──在首重證據的刑事程序裡,鑑識工作是最不可忽略的一環,也就可知鑑識專業人員的重要性。
但在警察團隊裡,蠢材是無所不在的,掛著高級官階、到處「趴趴造」的蠢材亦比比階是:比如說跑來刑案現場對著鑑識中心人員大呼小叫的分局長。
當過刑警就會知道,在刑案現場就是鑑識人員最大,任何一個不具備鑑識專業的人隨意踏足現場,就會造成跡證破壞,幾十年前發生迄今未破的那些懸案,有不少都是因為當時的氛圍不重視鑑識(當然也欠缺認知),一旦發生案件就是一大群人跑進現場開始指手劃腳,什麼官呀、什麼長的,所有人的毛髮、唾液、指紋、鞋印通通都留在現場,同時也覆蓋了真正嫌疑人的跡證,導致欠缺直接證據,案子也就成了懸案。
總之,這個分局長的腦袋大概還停留在舊時代,對著直屬於警察局的刑事鑑識中心人員咆哮,直說:「採快一點」、「封太久會引起民怨」之類的蠢話,我和幾個同事彼此心照不宣,暗自苦笑:他就是這種不用腦袋而是嗓門指揮的人,能當到分局長也算是官運亨通吧。(附帶一提,他現在已經高升囉
後來我被分派到監視器調閱的任務。我國的監視器密度之高,是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望塵莫及的,也因此我們很快就掌握到了涉案車輛和人員,兵分數路分別帶回了幾個人,包括搬走主機的阿豪。案發現場的監視器是最重要的關鍵,起初我們懷疑阿豪是為了滅證,但他堅決表示只是不想讓事情鬧大,而且也沒有把監視器資料銷毀,後來我們查看了主機,資料確實都還在,而監視器畫面更是怵目驚心:畫面上兩方人馬共5、6個人交互駁火,有的人顧著逃竄,有的人拼上老命。其中阿南被阿牧持步槍朝其逃跑的背後開上一槍,踉蹌了幾步後不支倒地──在這之前已經在醫院證實了阿南死亡。
除了緝獲涉案人等之外,為了避免槍枝在外流竄造成治安顧慮,取出涉案槍枝也是同樣重要的事,有的人被逮捕時便同時繳出槍枝,包括打死阿南的那把步槍。案件辦到這裡大概也十之八九,要完全偵破的最後一成,就是已經逃亡的老陳。這個老陳提供了包含步槍在內的數把槍枝,雖然畫面中老陳從未開槍,但身為槍枝供給者,他也決計脫不了關係。老奸巨滑的他大概已經算到了這一步,事先就已經準備好逃亡計畫,在案發之後,我們唯獨找不著老陳的行蹤,徹底從我們的掌控中消失。
此後的幾個月,我們鍥而不舍地追緝老陳,但他抹去了自己的所有足跡,即使我們窮盡所有能用的資源,仍然碰不著他一點影子。後來,畢竟除了老陳以外的其他人都已經到案,證據也都調查得差不多,便把案件正式移送到地檢署,而追緝老陳的行動也慢慢地冷卻,不再像最初那麼熱衷。
沒多久,老陳便被發布為重要逃犯,警察局局長再次想起了這個抓不到的老陳,於是在會議中口頭承諾:「誰抓到老陳,記大功1次。」可事情哪有這麼容易呢,如果1支大功就能引蛇出洞,我們也不需要這般辛苦。反正,局長的承諾也沒多少人太放在心上,畢竟都找了個把個月了,老陳會在這個時候冒出來不成?
無論是運氣還是巧合,總會有股力量暗自牽引著案件的進行,雖然我篤信科學,但並非全然不信神祕力量的存在,反正對我、對社會有利無害,其存在也是件好事。就在槍擊命案發生後約半年,隊上突然接獲了有關老陳行蹤的情報,人事時地的可信度都極高,一點也不像空穴來風,於是選定了惠風和暢的一天,由副隊長率領一干10餘人等,整裝出發。
地點是在北部某縣市的郊外,沒有大城市的鋼筋水泥,只有小鄉村的田園風光。老陳就是藏匿在這風景宜人、人煙較少的地方,其中一棟毫不起眼的普通樓房裡。老陳畢竟是槍枝供給者,難保他身上沒帶個幾把槍以防萬一,一旦疏忽就會造成械鬥駁火,難保不會有死傷,這是最不樂見的結果。我們戰戰兢兢,絲毫不敢大意,在樓房的四周圍布置好各自的位置,手上的槍都上了膛,把樓房圍成一個鐵籠,老陳就是我們要捕的最後一隻老鼠
副隊長一個手勢,半數的人壓低身子往門口處靠近,靠著牆蹲在一旁,幾個人朝頭上的窗戶看進屋內,只見老陳很專心、平靜地滑著手機,我們外面一群人則是屏住呼吸、膽顫心驚。離門最近的小隊長見狀,一把拉開未上鎖的鐵門,一群人瞬間衝進狹小的客廳,持著槍對著老陳,喝令之聲充盈整個空間,老陳起初還一臉懵,半舉著雙手動也不敢動,沒多久他回過神來,慢慢把手放下,臉部表情變得和緩,只在一瞬間,我瞥見了他嘴角一絲難以察覺的淺笑,當時的我感到費解,如今想來,那是一種釋然的心理狀態,亡命天涯的生活讓他憔悴太多,此朝被捕,他可以不再躲躲藏藏,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
一死多傷的械鬥火拼,最後緝捕槍擊要犯的過程竟如此波瀾不驚,出乎我的意料。我想,無論再怎麼窮兇極惡,內心深處終究渴望回歸簡單與平凡。誰會想一輩子逞勇鬥狠呢?水裡來火裡去的道上兄弟,遠不及家裡等候的妻兒;槍砲、刀械與棍棒,比不上餐桌上的碗筷與菜飯。一份如釋重負的坦然,或許是老陳在槍口上活了大半輩子後,唯一一次真誠地面對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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