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一雙鼓棒，為台灣人的心跳定拍

你一定聽過「台灣鼓王」黃瑞豐打的鼓：據統計，過去半世紀以來他參與錄製了大概十萬首歌：也就是平均每年兩千首，等於一天錄六首，連續五十年不間斷──與其說他參與過哪些名曲的錄音，不如說哪些名曲他「居然沒打到」。

七十年代中期以降，有這麼一組縱橫台灣錄音室的樂手班底，包辦了幾乎所有唱片的錄音伴奏，同行戲稱「四人幫」，指的是樂隊基本「四大件」：鼓手黃瑞豐、吉他手「Masa」游正彥、貝斯手「阿嬌」郭宗韶、鍵盤手陳玉立，再加一位編曲兼鍵盤手陳志遠。若你手邊留著八、九十年代買的錄音帶和CD，翻翻工作人員名單，肯定會看到他們的名字。

「職業錄音室樂手」是門檻極高的專業工作，必須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什麼樂風都能兵來將擋。黃瑞豐在美軍俱樂部打過搖滾、鄉村、靈魂樂，也打過台語演歌、國語流行、校園民歌、電影電視主題曲、兒童歌曲、當然還有他視為本命的爵士樂。我無法想像在他之後還有任何樂手可能掌握如此「海納百川」的樂風，而且在每個領域的表現都精湛無匹。

上星期，我在「河岸留言」西門展演館看了慶祝黃瑞豐入行五十周年的音樂會。上半場節目，他先和民族樂器跨界合奏，又和台灣青年世代頂尖的爵士樂手同台，示範了出神入化的爵士鼓技。到了下半場，歌手康康、曹雅雯、羅文裕、荒山亮輪番演唱他曾經伴奏的名曲：〈愛拼才會贏〉、〈酒後的心聲〉，還有黃瑞豐作詞作曲的台語歌，包括洪榮宏唱紅的經典〈挽仙桃〉。這群青年爵士樂手搖身一變，成了江湖味兒十分地道的流行樂團。那些台語歌的節奏、編曲、還有最重要的「氣口」（包括間奏妖嬈的女聲合音），他們演繹得拳拳到肉，過癮極了。

老實說，我是直到這一夜，才算真正體會了這種早已深深浸潤在台灣庶民集體記憶的「倯擱有力」的節拍，竟然擁有這麼巨大的能量，又是需要多麼深厚的內力，才能玩得如此酣暢淋漓。而這個我們已經熟悉得理所當然、幾乎可以和「台灣味」畫上等號的節拍，就是黃瑞豐幾十年前在錄音室率先打出來的。若說他是「為台灣人的心跳定拍」，應該不誇張吧？

年逾七旬的黃瑞豐，從中午彩排一路打到深夜，依然游刃有餘、談笑用兵。那套鼓在他手底彷彿變成了活物，實在不能不令人驚嘆。

然而這一夜的驚奇還沒有結束。最後一首歌，金曲歌后彭佳慧要演唱蘇芮的經典〈一樣的月光〉：是的，唱片裡的鼓手就是黃瑞豐。主辦單位瞞著主角，邀請了當年一起灌錄這首歌，也是「四人幫」的老搭檔：吉他手游正彥、鍵盤手陳玉立上台！全場轟然爆出不可置信的掌聲和歡呼，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竟能親眼目睹「上古神獸合體」！當年發掘蘇芮的伯樂、「飛碟唱片」創辦人吳楚楚就坐在第一排，當年的製作人兼作曲人李壽全，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都見證了這個歷史時刻……。

彭佳慧傾其所有、掏心掏肺，唱得盪氣迴腸。Masa的琴技依然凌厲懾人，歌到中段，節奏緩下來，陳玉立伸手撇出一段鋼琴間奏，大家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台上投影放著一九八四年蘇芮演唱會實況，「四人幫」當時都才三十出頭，我們看到了已經遠行的陳志遠、郭宗韶，畫面中的他們是那樣意氣風發、神采飛揚。

一九八三年，虞戡平導演拍攝《搭錯車》，劇中穿插許多歌舞情節，需要量身打造幾首歌曲，也需要能夠勝任的歌手。他偶然在電視上看到原本在美軍俱樂部唱歌的Julie在崔苔菁的「夜來香」節目唱了一段即興無歌詞的飆唱，驚為天人，立刻決定邀Julie當電影女主角的幕後代唱。

當時「飛碟唱片」剛剛成立，吳楚楚用女兒的名字替原名「蘇瑞芬」的Julie取了「蘇芮」的藝名。專輯中的歌曲由李壽全、侯德健、梁弘志、羅大佑、吳念真這些「神級高手」共同創作，由李壽全製作、陳志遠編曲、「四人幫」伴奏，〈一樣的月光〉、〈酒矸倘賣無〉、〈變〉、〈請跟我來〉、〈是否〉……每首歌都變成了傳唱多年的經典。這張原聲帶不但成為當年度全台灣暢銷專輯榜首，後來更被選為「台灣流行音樂百張最佳專輯」第二名。那群才華橫溢的青年人，徹底改寫了台灣流行音樂的歷史。

李壽全說：〈一樣的月光〉是劇中搭配群舞演唱的全片高潮，他譜了一個搖滾火力全開的快歌。吳念真的詞填得差不多了，只剩一行尚待推敲。第二天要拍片了，李壽全一時找不到吳念真，只好拜託剛好就在旁邊的羅大佑幫忙把歌詞補完。羅大佑寫下「人潮的擁擠 / 拉開了我們的距離」，完成了這首歌。羅大佑後來說：他只憑這一行歌詞，多年來都拿一半的作詞版稅，總覺得對吳念真很不好意思……。

蘇芮曾跟我說：虞戡平邀她參與《搭錯車》的時候，她正窮途潦倒，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已經決心告別走唱生涯，去委託行當店員。崔苔菁邀她上節目，她想：反正以後不唱了，索性不管觀眾，自己唱個過癮。唉呀，感謝那天她的任性，我們才有了後來的蘇芮。

再聽一次〈一樣的月光〉吧：溫習一下那個元氣淋漓的時代，仔細感受那狠狠敲在心坎上的黃瑞豐的鼓擊──那是貫串台灣流行樂史半世紀，至今仍竄跳不已的心搏啊。

（寫給《財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