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03|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螢火戀歌

⊙ 圖 ‧ 文 ∕ 李永平
再過兩天,敬雲意外身亡就要半年了。
但驚聞男友死亡當下的悲慟與空洞,卻一直充塞在佑佑心裡,新鮮得像仍可依稀嗅聞到的那夜的雨──霉溼裡涼藏著濃鹹的血腥氣味。
今晚,佑佑手持一朵紅玫瑰,來到她和敬雲的定情處:「雲,你在天堂快樂嗎?你怎捨得獨留我在這受苦?本來,我想跟你一起走的,但一見到媽的憂戚眼神,我就不敢了……好希望,能再聽到你輕罵我一聲膽小鬼。」
佑佑獨自在學校後山涼亭待了約三個小時後,便踽踽下山。沿路的螢火蟲像是要搶著安慰她似地一路熱情相隨,直至山腳,牠們才依依不捨地停駐在地盤邊界目送佑佑離去。
回到宿舍,佑佑打開電腦,照例於睡前在自己的部落格寫上今天的心情──
誰說時間能沖淡一切?
對我而言,時間是一種凌遲酷刑,它讓我愈來愈像行屍走肉,生活也變得像走不完的洗衣板,小顛簸不斷,只能任憑無主的靈魂硬拖著沉重的肉體,在那佝僂獨行。
雲飄走快半年了,但我卻覺得他像是剛剛才走似的,仍可隱隱感覺到每每在他送我回公寓時,在我臉頰上輕吻的那仿如大海輕拂沙灘的溫潤觸感。
專家說失去至愛,一般人都會歷經「早期悲傷期」、「劇烈悲痛期」和「消退期」三個階段。
那我呢?只有徹頭徹尾的悲傷。我只能一再地怪罪自己──那晚,不要叫他來幫我修電腦就好了,為了去3C賣場買那該死的零件,雲就這麼飄走了。
每天在佑佑部落格留下關心的回應很多,但佑佑始終不看也不回覆,因為關心的言語與文字,已每天讓她在學校應付不完,她已沒氣力再故作堅強地去一一跟人宣示,自己定會快樂勇敢地活下去。她常常在心底暗想──你們不是我,我的失落、我的痛苦,你們真正了解多少?你們知道為別人而活有多難受?
關了電腦,熄了燈,佑佑續將自己丟進黑暗裡,就跟之前快一百八十天裡的每一夜一樣。
在雙眼漸漸適應黑暗,房間擺設皆隱晦矇矓的黑世界裡,佑佑總想像著敬雲正匿在暗處陪她。
記得敬雲曾安慰怕黑的她:「佑,妳這膽小鬼,我看這樣好了,從今起,我就是黑天使,妳只要敢在黑暗裡連喚我名字九次,我便立刻現身。」
於是,在意外過後的這段歲月裡,佑佑每夜都在黑暗裡不停地喚著敬雲的名字,她相信重然諾的敬雲,定是因天堂的種種怪規矩而無法大剌剌現身,只好躲在佑佑看不見的暗影裡陪她,做個不襯職的失敗黑天使。
一如往常,佑佑在黑暗裡,像具蠟像蜷縮著身想念敬雲。
驀地,一道幽幽的黃光逕從暗處出現,再緩緩地飄近佑佑。
是螢火蟲,牠定是在學校後山沾上衣服後被一路帶回家的。佑佑不禁心想。
奇怪的是,螢火蟲飛到佑佑鼻頭上就止住不離開了。
此刻,在佑佑心裡忽地湧起一陣浪漫想像,她熱淚盈眶,不由脫口喃喃道:「雲,是你嗎?黑天使,你終於現身了,不過,高頭大馬的你變得這麼迷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敬雲平時很喜歡輕捏佑佑的鼻頭,接著說:「哪有人家的鼻頭,長得這麼美的?」
從此,佑佑便瘋狂地上網或到學校圖書館找各種有關螢火蟲的資料,像它喜歡什麼?怕什麼?吃什麼?習性怎樣?甚至種種跟螢火蟲沾得上邊的故事、傳說與神話,她都不放過。
為了不想框限愛自由的敬雲,佑佑總是把精心準備的花蜜和露水放在書桌一隅,待敬雲餓了、渴了再自個兒飛來享用。
每天從學校回來,佑佑常常是迫不及待地連鞋都忘了脫即衝進房間,她邊喊雲邊找螢火蟲,就像敬雲在跟佑佑玩躲貓貓似的,那是佑佑一天裡最快樂的時光。
周遭的朋友親人都發現了佑佑的轉變,紛紛問她:「是不是有男朋友啦?」「改天介紹給我們認識好嗎?」「什麼時候請他來家裡坐坐?」
面對外界的好奇與窺探,佑佑一律以甜蜜的微笑回答。
直到有一天,佑佑回家依舊想和螢火蟲大玩捉迷藏時,卻久久找不著螢火蟲。佑佑心慌地開始揣想,會不會是天國特准雲回來探望她的期限到了?難怪昨晚的雲一副心不在焉、有話想說的樣子;或者是,雲老是被關在房裡悶壞了,今晚偷偷飛回學校後山找朋友玩去了?
佑佑心急如焚地匆匆趕至學校後山,望著滿天飛舞的螢火蟲不住高喊:「雲,我來了!別再丟下我不管好嗎?以後,我每天一定都會帶你來這透氣找朋友玩,我不會再自私地把你困在身邊,真的,我發誓!」
喊著喊著,佑佑陡地傷心跪坐在地,淚眼潸潸:「真的,雲,對不起……我一直都好自私,只管自己,從沒好好替你想過……雲,真的很對不起……」
佑佑不知哭了多久,忽然有人從背後叫她:「小姐,妳還好吧?需要幫忙嗎?」
佑佑先輕拭淚眼,再冉冉回頭。她望見一位瘦高男孩正以憂鬱的雙眸默默地瞅著自己:「沒事,我很好。」
佑佑拍打完牛仔褲上的塵土後,便重新抬頭仰望滿天螢光。
「很美,對不對?我和女友每年在這個季節,常常是每隔幾天就來逛一回。」
佑佑懶得搭理憂鬱男孩。
「妳就是知識網裡拚命問螢火蟲相關知識的雲,對不對?」
佑佑驚訝地轉頭瞥望憂鬱男孩,一道高牆在她心底升起。
「別誤會,是我剛剛一直聽到妳在喊雲,又是一個人跑來這看螢火蟲,且在網上常常看到妳提起學校後山,所以才……」
佑佑依然不願回應他。
「我就是KEVIN,常常回答妳疑問的KEVIN。」
佑佑心中的高牆終於緩緩降下:「哦,是你,謝謝你之前的好心幫忙。」
「我原以為雲是位男生,沒想到……」
「他是我男友,緣淺的男友……」
「妳男朋友也喜歡螢火蟲?」
「不,他就是螢火蟲。」
憂鬱男孩突然沉默不語。
「怎麼?以為遇到瘋子,嚇到了?」
「不,我女友說過跟妳一樣的話。」
「她說,你就是螢火蟲?」
「嗯。」
憂鬱男孩在嘆了好長的一口氣後,才邊抬頭望滿天螢光邊說道:「因為我從小就很喜歡螢火蟲,覺得牠們是繼陽光後,為這世界帶來希望與快樂的黑暗精靈。本來,我女友對螢火蟲也沒什麼興趣,不過,因為她很怕黑,所以我才慢慢引領她進入螢火蟲的世界,為的就是希望讓她因喜歡螢火蟲而克服對黑暗的恐懼,再進一步接受黑暗是種含蓄、沉穩、內斂美的存在。其實,我覺得,只要能和黑暗為友,黑暗精靈便會帶給我們意外的希望與快樂,所以,她才常說──你就是螢火蟲,會在黑暗裡帶給我希望與快樂。」
「你女朋友好體貼,你真幸福。」
「是的,我曾經非常非常地幸福。」
「曾經?什麼意思?」
「她已經離開我快七個月了。」
「臭男生,不懂得珍惜好女孩。」
「不,我很珍惜她,是老天爺蠻橫地從我身邊搶走她!」
佑佑難過地看看憂鬱男孩,又想想自己,唉,真是同為天涯可憐人。
猛地,佑佑整理了一下今晚的際遇,暗揣,難道她和憂鬱男孩的巧遇,是雲刻意安排的?
憂鬱男孩突然又開口說話:「這七個月我每晚都來這。只要有螢火蟲,就和其中任何一隻可能是玲變的說話,講一天的心情;如果看不到螢火蟲,就坐在涼亭裡回憶甜蜜的過往,不這麼做,我根本無法入眠過日子。」
「好啦,很晚了,我送妳下山。無論如何,除非妳想再努力挽回,否則,既然分手了,就放彼此一馬吧,重新開始,大家都會好過些。」
「我們不是分手,雲也是被老天爺奪走了。」
就這樣,佑佑跟憂鬱男孩一路無語地下山,到了巷子口,憂鬱男孩才嚅囁道:「我們,我們,好像還滿有緣的……」
「嗯,我們的命運滿像的。」
「那,妳討厭我嗎?」
「你,還不錯啊,幹嘛討厭你。」
「那,我,明晚……可以邀妳一起再去欣賞螢火蟲嗎?螢火季就快結束了,不把握很可惜,我順便可實地跟妳介紹一下它們之間的有趣差異……」
「……好啊。」
「那,明晚這裡七點見。」
「好,七點見。」
回到家,佑佑沒開燈地坐在黑暗裡好久好久,這時的黑暗,就像個披著黑袍的母親緊緊摟著佑佑,佑佑漸漸感受到一種她從未在黑暗裡體驗過的溫暖與平靜。
突然,佑佑看到在屋外窗玻璃上停駐了一隻螢火蟲,她急忙起身,但到了窗邊,螢火蟲卻早一步幽幽飛走,然後愈飛愈高,最後隱遁進夜空裡。
佑佑凝望著螢火蟲在玻璃上留下的一滴小水漬,緩緩地水漬下滑,仿若一滴訣別的淚,佑佑默默地含淚牽起嘴角,再低語:「雲,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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