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8|閱讀時間 ‧ 約 5 分鐘

從橄欖樹到葵花籽

李泰祥和作家三毛合作過好幾首傳唱甚廣的歌,起碼有兩首被新聞局禁播。當年歌曲送新聞局審查,出版處和廣電處各司其職,前者尺度略寬,後者往往從嚴,常有「歌曲許可出版、卻不准在媒體播出」的怪狀況。遇到這種結果,唱片公司只好為媒體「打歌」另錄一種「安全版本」,以利宣傳。「橄欖樹」(1979)便是一例:
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
在那「漢賊不兩立」的時代,審查委員或許發揮想像,把這段歌詞解讀成「海外密會匪諜」,硬是封殺了這首歌。沒奈何,唱片公司只好請齊豫回錄音間重新唱過,把「流浪遠方」唱成「流浪流浪」──至於為什麼「流浪遠方」變成「流浪流浪」就可以通過審查?實在也很費疑猜。
「橄欖樹」是電影《歡顏》(1979)的開場曲。胡慧中飾演的民歌手一開場就「對嘴」齊豫的歌聲唱了一大段。但放映版的聲軌可以改成送審後的新錄版,畫面卻沒法改。於是胡慧中的嘴型仍是「流浪遠方」,觀眾聽到的卻是「流浪流浪」。
另一首被「斃掉」的歌是「一條日光大道」:這首歌1973年便已問世,但大家最記得的還是1982年齊豫、李泰祥合唱的版本。據說它被禁播,是因為歌名會聯想到對岸「文化大革命」時代的樣板小說《金光大道》(1972),有「與匪唱和」之嫌──《金光大道》是文革期間八齣「樣板戲」之外,極少數由江青親自力捧、紅遍全中國的文藝作品。況且那年頭,毛澤東在對岸是「人民群眾心中的紅太陽」,於是在台灣,「太陽」變成了「敏感詞」,「紅」變成了「敏感色」,「一條日光大道」唱的「陽光灑遍你的全身 / 我只要在大道上奔走」於是竟顯得十分可疑了──天知道當年除了那幾位聯想力無比豐富的審查委員,究竟有幾個台灣人知道《金光大道》是什麼碗糕?
(浩然《金光大道》原著小說) (1975年長春製片廠攝製的電影海報) 講到「紅太陽」,不免想起小時候聽說的兩則軼事:一是老蔣總統痛恨「毛匪赤禍」,所以走遍中正紀念堂,絕對找不到一朵紅花──紀念堂剛落成那幾年,年幼的我曾經實地勘查過這則傳說,確實沒找到紅花,整個園區的配色和殯儀館差不多。後來蓋了金瓦紅柱的兩廳院,纔稍微把色調平衡過來。 另一則軼事是這麼說的:在對岸,毛主席是「紅太陽」,所以「國花」就是赤膽忠心的「向日葵」。向日葵於是在台灣成了「匪花」,要是出現在藝術作品裡,便有「為匪張目」的風險。有那麼一段時間,向日葵是台灣的「敏感花」。 近來以此相詢對岸的朋友,纔知道「向日葵」其實不是他們的「國花」。我輩人從小都會踏正步唱劉家昌的「梅花梅花滿天下」(此曲原是抒情的慢板,蔣緯國硬要把它改成殺氣騰騰的進行曲),殊不知「國花」在對岸,並非如此重要的符碼。中華人民共和國建政迄今,從未正式宣布「國花」誰屬──這麼說來,向日葵豈非蒙受不白之冤,枉被「敏感」了那麼些年? 前陣子在網上看到文革前夕攝製的巨型史詩歌舞劇紀錄片《東方紅》(1965),總算找到答案:電影開場便是名曲「東方紅」,這首曲調源自西北農村民謠的頌歌,曾在文革時代取代「義勇軍進行曲」,成為對岸的準「國歌」: 東方紅,太陽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大救星! 陣容龐巨的合唱團熱血高唱,穿民族服飾的群舞女子舉著黃澄澄的扇面,變著花樣排出一叢叢花朵。最後在反覆拖長疊高的合唱大高潮中,眾人團團圍出一朵巨大無朋、閃閃發光的向日葵──這段序曲的標題,就叫「葵花向太陽」
瞭解這段掌故,對中國藝術家艾未未去年在倫敦泰特美術館(Tate Modern)的那件作品,當有更深的體會:他與江西景德鎮1600位燒瓷匠人合作,花兩年時間燒製了足足一億顆、總重十五噸的陶瓷葵花籽,鋪滿美術館1500平方米的展覽廳。每顆葵花籽都是手繪手燒,歷經三十道工序,沒有任何兩顆相同。 (艾未未和他的葵花籽,2010年攝於倫敦泰特美術館) 2011年11月,素來不憚以行動介入公共事務、屢屢得罪當道的艾未未,先是被無故軟禁了兩個多月,復遭當局以莫須有的「逃稅」罪名,課了1500餘萬人民幣的鉅額罰款,限期兩週繳清。對岸網友立刻發起「當艾未未的債主」活動,大家轉帳到藝術家的帳戶,言明「是借不是捐」,免授當局以柄。消息野火燎原,短短四天,艾未未已經收到了超過兩萬人「借」他的608萬餘元人民幣,甚至有人把鈔票摺成許多紙飛機,扔到他在北京的工作室院子裡。艾未未一下子成為全中國擁有最多「債主」的人,這恐怕是史上最酷、最多人參與的「行為藝術」了。 艾未未對廣大粉絲也是懂得湧泉以報的:他纔獲釋不久,便開始免費贈送自己的作品:任何人只要支付快遞到府的費用,寫信給他,都會收到兩粒永遠不會長成向日葵的葵花籽。
(2011年11月寫給《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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