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1/05/03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漫談詩與歌:從余光中和楊弦說起

(應誠品書店的余光中、白先勇導讀特刊編輯邀約,改寫自去年的另一篇舊稿。增加了關於余光中的篇幅。) 「詩」與「歌」,古時候曾經是不分家的。所以,「以詩入歌」與其說是什麼新鮮的嘗試,倒不如說是試圖回歸古時候那種自然而然的歌吟方式。在近代流行音樂的歷史上,歷經好幾個世代的傳承和一波又一波的樂壇風潮興衰,「以詩入歌」的嘗試卻是絲絲如縷,始終未曾斷絕。

太久以前的故事姑且不提,我們且從當代華語流行音樂發展史上最重要的「燎原之火」——民國六十年代的「校園民歌」風潮說起。那時節,台灣的唱片業還帶著濃濃的「手工業」氣息,高中生和大學生都以聽英文歌為「時尚」的象徵,不怎麼看得起他們眼裡那些「土土」的「歌星」演唱的國語歌。西洋樂壇那些自彈自唱、形象瀟灑落拓的「歌手」,反而是他們更願意認同的對象。

然而,有這麼一群年輕人,儘管深愛西洋的民謠和搖滾,卻又覺得不甘心:難道我們就只能唱洋人的歌,用這種「二手」的方式來表達我們的心聲嗎?我們能不能「唱自己的歌」,用我們這個世代的語言和旋律,來唱出屬於自己的故事呢?他們壓根兒沒有想過「流行音樂」這四個字,反而更像是一群文藝青年希望能用音樂來實現一場「文學」的、「文化」的夢想。他們想:古人的「樂府」詩,用的是那個時代最精緻也最貼近人心的詩歌,那麼,現代的我們,又該用什麼來表現我們這個時代的「樂府」呢?他們選擇了「現代詩」。

於是,「現代詩」和「創作歌謠」的結合,產生了「核子融合」一般驚人的爆發力。現代詩不像唐詩宋詞,沒有什麼嚴格的格律限制,語言也往往趨於晦澀,不都容易譜成歌。若要替現代詩譜曲,最好選擇原本的語言便有豐富的韻律,而且意象鮮明、情感濃郁的作品,才能兩全其美。

余光中有一批成於六○年代末到七○年代初的作品,受到英美搖滾樂的影響,刻意用直白近乎民謠的語言、充滿節奏的音韻和句式,極受歡迎,傳誦一時。這些詩作,彷彿天生就是等著要變成歌的。比如結構重複排比的「鄉愁」,後來讓楊弦譜了曲: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余光中多年後回憶:「(當時)我剛從美國回到台灣,覺得美國搖滾樂的歌詞非常奇妙,所以我有意要寫一首節奏整齊的詩,讓作曲者可以很方便地譜成歌曲。整首詩的意念是從郵票開始的,開始僅僅就是一枚郵票。當然,郵票的兩邊得各有一個人,有寄信的,還有收信的。然後從郵票推出去,跟它接近的長方形,那可能是一張車票、船票,然後還可以是一個墳墓,還有隔開我們的海峽......」

至於他是怎麼在四十多歲迷上搖滾的?那是他客居美國的收穫:「......一九六九年秋天,我一人高棲在山城丹佛......苦澀的岑寂之中,最能夠消愁解憂的寄託,不是文學,是音樂,不是古典音樂,而是民歌與搖滾,尤其是披頭的歌......那時我已經四十一歲了......思念台灣更擔心大陸,心情相當低沉,對美國生活愈感無趣,對現代文學尤其是現代詩愈感不親,反而覺得黑人的藍調靈歌、白人的鄉村民謠,和黑白激盪的搖滾樂,更能夠愜心沁脾,撫慰我陰鬱的愁腸。」

當時余光中甚至撰寫、翻譯了不少引介搖滾樂的文章。「詩壇祭酒」竟擁抱起「嬉痞文化」的象徵,不免引人側目。當時最令他傾心的樂人,首推巴布.迪倫(Bob Dylan)和披頭(The Beatles)。1970年,余光中步仿迪倫名曲 Blowin' in the Wind (1963),寫下了致敬之作「江湖上」:


一雙眼,能燃燒到幾歲?一張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頭髮,能抵抗幾把梳子?一顆心,能年輕幾回?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一片大陸,算不算你的國?一個島,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一輩子,算不算永遠?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風裡......


一九七五年六月六日,台大農學院畢業的楊弦,在台北中山堂的創作發表會上演唱了八首由余光中的詩譜曲的作品,不久又發表了「中國現代民歌集」專輯,成為「民歌運動」的「開天闢地之作」。這張專輯歌詞大都來自余光中的詩集《白玉苦瓜》(1974),「鄉愁」、「江湖上」都收錄其中,還有著名的「民歌手」,後來變成了「民歌運動」那批開疆闢土的歌手們共同的主題曲:


給我一張鏗鏗的吉他 一肩風裡飄飄的長髮
給我一個回不去的家 一個遠遠的記憶叫從前......

江湖上來的該走回江湖 走回青蛙和草和泥土
走回當初生我的土地 我的父,我的母
我是一個民歌手
歲月牽的多長 歌啊歌就牽的多長

多少靴子在路上,街上 多少額頭在風裡,雨裡
多少眼睛因瞭望而受傷 我是一個民歌手
我的歌,我涼涼的歌是一帖藥
敷在多少傷口上……


在那個兩岸阻絕的年代,「鄉愁四韻」的愁緒,也引起了極大的共鳴。不光楊弦在專輯中譜成了歌,還在南台灣讀書的青年羅大佑,也用截然不同的旋律和編曲概念,錄唱了另一個版本的「鄉愁四韻」。羅大佑的版本遲至1982年才正式問世,距離楊弦版足足七年,正好分別標誌著「校園民歌」時代的起點和終點: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那酒一樣的長江水
那醉酒的滋味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那血一樣的海棠紅
那沸血的燒痛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呀雪花白 那信一樣的雪花白
那家信的等待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呀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呀臘梅香 那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那母親的芬芳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呀臘梅香


「迴旋曲」是楊弦專輯中唯一一首出自《蓮的聯想》(1964)、而非《白玉苦瓜》的作品,詩的語言密度很高,結構也比較複雜,楊弦在不更動原句的狀況下,大膽拆解重組原詩的斷句和節奏,譜成了早期民歌熠熠生光、迭經翻唱的名篇。1977年,楊弦出版第二張專輯,除了自創曲,也為楊牧的「帶你回花蓮」、洛夫的「向海洋」譜曲,儼然替當代青年「以詩入歌」的方式做了漂亮的示範。流風所及,鄭愁予、周夢蝶、羅青、洛夫、羅門、席慕容、三毛等人的詩作,也都成了當時歌手樂於「引以入樂」的對象。


不再流浪了 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偈」,鄭愁予詩,蘇來曲


另一方面,這些年輕的「民歌手」也勤於向古典取經,賦舊詞以新調。陸游的「釵頭鳳」、王維的「陽關三疊」,都變成了時新而又不落俗套的歌曲。梁弘志替蘇軾「水調歌頭」譜曲,寫成了「但願人長久」這首歌,交給鄧麗君演唱,直至今日,仍是華人世界共同記憶中不可磨滅的旋律。

除了同時代的詩人,五四一代的前輩也給了他們許多靈感。第一屆「金韻獎」優勝歌手范廣慧唱紅了徐志摩原作、李達濤譜曲的「再別康橋」,而胡適的「蘭花草」(原名「希望」)經過救國團陳賢德譜曲,更是轟傳一時,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幾乎沒有不會唱的:


眼見秋天到 移蘭入暖房
朝朝頻顧惜 夜夜不能忘
但願花開早 能將宿願償
滿庭花簇簇 開得許多香


那些愛唱歌愛寫歌的年輕人,一方面幾無例外都是熱愛文學的「文藝青年」,另一方面也樂於藉著自己的歌,讓更多同代的青年獲得共鳴,而比較沒有文藝圈某些「同仁社團」的孤僻氣味。畢竟「歌」與「演唱會」的感染力,是遠遠大於詩刊和文學社團的。於是這些詩,透過廣播頻道無遠弗屆的威力,和一場場校園演唱會累積的口碑,變成了那一代青年人的「共同記憶」。

在楊弦那張「開天闢地之作」之外,余光中的詩仍然吸引了許多頂尖音樂人嘗試譜曲,成就最可觀的,恐怕還是李泰祥。他以管弦樂團的宏闊編制,冶古典與現代於一爐,齊豫演唱的「海棠紋身」、「傳說」(原詩即楊弦也曾譜曲的『民歌』),唐曉詩演唱的「小木屐」、「當我愛你時」,手工之細、製作之精、詞曲編曲各環節之咬合無間,在在替詩與歌的「融合實驗」樹立了難以超越的高標。

除了寫歌的人樂於「以詩入歌」,當年有許多詩人、作家也發現「歌」可以是另一個嶄新的「創作領域」,而紛紛和樂壇友人合作,嘗試寫歌填詞。詩人陳克華便是其中成績亮眼的「詞人」,最著名的作品包括蔡琴演唱的「蝶衣」、蘇芮演唱的「沉默的母親」、李壽全演唱的「看不見自己的時候」、和王芷蕾演唱的「台北的天空」:


台北的天空
有我年輕的笑容
還有我們休息和共享的角落
台北的天空
常在你我的心中
多少風雨的歲月我只願和你度過

——「台北的天空」,陳克華詞,陳復明曲


一九八六年,李壽全的「八又二分之一」專輯集合了張大春、吳念真、詹宏志等文壇健筆。當時才剛退伍的張大春密集投入歌曲創作,在張艾嘉「忙與盲」專輯、潘越雲「舊愛新歡」專輯中都有作品。李宗盛製作的「忙與盲」專輯,意圖用嶄新的形式呈現新時代都會女性的感情與生活觀,標題曲由小說家袁瓊瓊作詞,生動緊湊的意象,至今仍然準確地描述著許多人的心情:


許多的電話在響 許多的事要備忘

許多的門與抽屜 開了又關 關了又開 如此的慌張......

盲盲盲 盲盲盲 盲的已經沒有主張 盲的已經失去方向

忙忙忙 盲盲盲 忙的分不清歡喜和憂傷 忙的沒有時間痛哭一場



然而論及詩人寫歌詞,夏宇的成績,應該是最驚人的。夏宇寫詞,用過李格弟、童大龍、李廢等筆名,初次填詞便是李泰祥作曲、唐曉詩演唱的「告別」,一出手即轟動歌壇:


請聽我說 請靠著我 請不要畏懼此刻的沉默
再看一眼 一眼就要老了 再笑一笑 一笑就走了
在曾經同向的航行後 各自曲折 
讓原來的歸原來 往後的歸往後......
 

夏宇詞作質精量多,替流行歌壇注入了新鮮的生命力。趙傳的「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李麗芬的「梳子與刮鬍刀」、齊秦的「痛並快樂著」、薛岳的「你在煩惱些什麼呢?親愛的」,都是語感飽滿、意象鮮活的傑作:


親愛的 你在煩惱些什麼呢?
雨已經停了 所有的星星都亮了
冬天的爭執和謠言都已經遠離
你是否感到微微的暖意?......
柔柔的燈光 圈著你我小小的宇宙
一種幸福的感覺 正無聲降落......


一九八○年代到一九九○年代是台灣流行音樂的黃金時期,在音樂類型、歌詞主題、乃至於企劃創意各方面,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豐富程度。市場景氣大好,也讓音樂人有了盡情揮灑創意的條件。進入二十一世紀,音樂市場幾經崩盤重整,主流音樂市場與娛樂工業靠攏,品味愈趨保守,早已不復當年榮景。然而眾多文化人與音樂人三十多年來共同創造累積的資產,或隱或顯,早已沈澱在無數新生代創作人和樂迷的記憶深處,成為我們共同擁有的珍貴資產。

時至今日,你仍然可以在許多後起者的創作中,嗅到詩的氣味、看到詩的色彩。這不絕如縷的文學傳統,無論時尚的風潮怎樣變化,總是會繼續傳承、變化下去的。二○○八年,余光中八十大壽,去國多年的楊弦特地回台灣參加向老詩人致敬的演唱會,向這位啟蒙了不只一代文藝青年的作者致意。距離當年在中山堂的那場發表會,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假如你來不及在第一時間參與那場盛會,去聽聽楊弦的歌吧,你將發現,那是如今我們熟悉的無數創作音樂的「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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