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歌情事｜如果軍歌變成抒情歌：陳昇唱〈夜襲〉

許多人對軍歌的第一印象，泰半來自高中階段的教官，和班級競爭的軍歌比賽，這是不分男女都會經歷的事。教官在高中等同威嚴，但不見得等同軍國主義，我的高中教官是非常親切的冷面笑匠，我們很少從他身上領略到國家主義的存在，倒是因為軍歌比賽而擇定了我們當時的班歌--〈鐵漢〉。有興趣的人可以自行搜尋這首的副歌歌詞。

真正的軍歌當然是在部隊裡唱的，充滿陽剛與舊時代思維，通常傳遞了國族主義、民族精神與戰爭意識，當然是雄壯威武耿直剛烈的，也用以召喚強烈的愛國情操。至於愛哪個國？你我都很清楚。我在成功嶺新訓期間，教我們唱晚點名歌〈我愛中華〉的，是一位卑南族班長，長得其黑無比，我一度懷疑他是非洲裔，這位卑南班長，以奇特的腔調教我們唱「我愛中華」、「中國的駱駝」，私下卻說他一點都不知道什麼是「中國」。可想而知，部隊軍歌最終只是一種形式與教條而已，受其感召的人到底有多少呢？

再說〈夜襲〉，我確實覺得這首歌是軍歌中的異類，在我所學會的裡頭，夜襲或許是最好聽的一首。出自1962年「國防部軍歌創作小組」的作品，不同於一般軍歌單調而朗朗上口的旋律，夜襲有相對比較複雜的音樂鋪陳，由遠而近，由靜而囂，並且由弱而強，最後激昂而止，既是歌曲節奏的演進，也是情緒張力的進程。歌詞裡呈現出鮮明的畫面，僅僅一百多字，就勾勒出一場夜間戰役的景象，十分鼓動人心。要說〈夜襲〉是一種抒情歌曲，或許也說得通。

這麼說夜襲，是從文學的角度出發，但他是軍歌，必須在部隊中演唱。夜襲在軍歌中之所以特殊，除了上述說的歌詞富有畫面性，也是因為旋律相對多層，晚點名時全連合唱，很容易走亂節拍，所以我遇過某個班長說，不喜歡點唱這首歌，很難帶。不過稍加練習的話，夜襲的副歌簡潔有力，還帶有點殺氣，「效果」其實不錯：

就歌詞意義來說，夜襲描寫的是戰爭場面，拿最近有爭議的「鑽向敵人的心臟」一句來說，其實它就是戰爭殘酷面的直白呈現，打仗當然是要取敵人性命，肅殺感的歌詞是完全扣合這首歌所要呈現的夜間突襲景象。然而歌詞只寫戰爭，沒有代入敵我雙方的身分，也沒有召喚什麼民族氣節與領袖主義國家。因此，相對來說，我是比較不排斥唱這首「軍」歌的，至少那不會褫奪我的國家認同。

來說選舉。2018年某候選人拿這首夜襲來當競選歌曲，其實嚴格來說沒有那麼「軍國主義」，至少沒有那麼中華民族主義情操。但若說選舉時唱這歌完全合理，我也極不認同，因為歌是中性的，但使用這樣的戰爭歌曲，不論戰爭內涵是什麼，本質上都是一種反民主的行為。雖說朝倉啟太總理對小學生說「選舉是民主國家唯一的合法戰爭」（離題了！），但那也不代表戰爭意識應該進入民主選舉中。全人類都應當反戰，不只反軍國主義，更要反戰爭暴行，夜襲歌詞裡所唱的所有詞彙，都是在特定時空狀態下才成立的意識。

我個人反對軍國主義及其一切變形，包含滲透進教育中的所有教官、比賽。我也反對戰爭與暴力，以及崇尚此道卻藉此選舉的所有候選人。在此前提下，軍歌應該要摒除在部隊以外的所有環境。上述所說的幾點只是表示，在眾多軍歌中，〈夜襲〉只是其中比較可接受，文學、抒情與音樂價值較高，意識型態也比較單純的一首歌。

諸君是否覺得今天離題了？不，讓我們回到陳昇。陳昇1994年就曾改編翻唱了〈夜襲〉，收錄在《風箏》專輯裡。主要也是因為上述的文學性與音樂性，翻唱為流行歌曲亦可成立。但你以為陳昇真的認同軍歌裡的意識型態，那倒是未必，且聽一聽此版本，當你聽到副歌間奏的合唱時，大概就會會心一笑（或是狂笑）了：

這首歌無疑是對軍國主義的最大嘲諷與消解，它召喚的，僅僅只是「軍中同袍們共同的艱苦回憶」而已，關於戰爭、軍事與戰鬥意識，充其量是外顯的表象，對於經歷過那些荒謬歲月的退役士兵而言，個人身體的私密疼痛，往往遠大於國仇家恨的士氣凝聚。如此一來，高昂意志的軍歌，充其量，也只不過是軍旅生涯中的一筆荒謬註腳罷了。

現在好了，當我們再聽到H粉聚會時高唱這首〈夜襲〉，彷彿要替他們心中的黨國出征時，你我或許再也不需感到畏懼或焦慮，跟著唱下去就對了，最好教會他們唱間奏的那句合唱，或許H粉長輩會認同你，並且請分享。讓我們一起用荒謬的方式來面對荒謬的世界吧。

（註：本文原發表於2018年11月14日，即當年縣市長選舉前。如今改寫，感覺分外有種時空錯亂感，唯有昇歌是不變的，因為荒謬即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