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2|閱讀時間 ‧ 約 21 分鐘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個舊網站我想關掉了,把文章搬過來這裡)
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要結束,動物的本能甦醒,我感覺到靈魂從毛細孔散步離開的節奏。透明的塑膠管懸在鼻孔,高濃度 的氧氣面對混濁的血液衝鋒陷陣。測心跳和血氧濃度的粉紅色夾子卡住乾枯的大拇指,規律的答答聲從床邊的監視器傳來,害我常躺在病床上不知不覺就被催眠。 量血壓的氣袋圍繞左腳,每五分鐘就洩氣、充氣一次 —-這六人房裏的看護沒在嘰嘰喳喳時,無聊地在心裡默數十二個循環,就代表我又支撐一個小時。
鎖鍊般纏繞身上的重重線圈,密切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這時還沒有發出異常的訊號。可是我知道,不久,護士小姐將丟下手邊的針筒衝進病房,尖叫嘶喊呼喚所有人來幫忙。
我的體液乾凅,血管塌陷,奮力掙扎的汗珠從眉間和鼻翼沁出。一個三十歲蒼白失歡的病婦,在午後孤寂的胃腸科病房,不再抱持任何期望。傾斜的百葉窗外,燦爛的陽光片片透進。
PM 3:00
他又夢見海, 深邃沈潛的藍,遠古時代就已存在的原始藻類漂浮。
似夢非夢,下午科會茫然的一盹。然夢已襲來,延續午休時被鬧鐘打斷的吶喊。
海 市蜃樓, 藍色的天空迅速褪去,他開始在漫長的路上奔跑,營救沙漠裏被俘虜的人質。無窮盡擁擠站立的人群在一陣煙火後出現,面無顏色地聽他演講。他滔滔不絕地說,激 昂憤慨地捶胸頓足,可是空氣彷彿不再傳遞聲波的訊息,人群的表情沒有一點變化。他攔住、辱罵、甚至很狠地痛打他們‧‧‧‧‧‧
總醫師 宣佈會議結束時,他才從汗流浹背的驚悚轉回。十幾位實習 醫師( Intern )拿回凌亂的病歷和χ光片,離開討論室, 繼續未完成的工作。總醫師等同學散去,輕聲對惺忪的他說:「待會記得要列席院務會議。」他點頭示意,又隱入行列的末端,一心只想用最緩慢的步伐,磨蹭醫院 裏光滑的大理石地板,多換取幾分鐘來瞇上眼睛。
昨晚為病人打針時,濟世醫學院對街的戲院燈火漸熄,賣滷味和鹹酥雞的小販都已散去。原 本還想貪睡幾小時,結果才翻開明天要報告的出院病歷,急診就轉來內出血的病人。做完心電圖、例行的身體檢查和病史詢問,他還得謄寫處方簽,時鐘又劃過一圈 半。然後一個病歷有三十公分厚的病人喘不過氣,他狂奔到住院醫師值班室,將酣睡的學長喚醒。還好家屬早已言明不需急救,他拔除身上無用的各類插管,施行簡 單的縫合,任憑一群誦經法師進行最後的默哀。終於可以休息,但他已注意到,落地玻璃窗外正透進幾道無情的日光。才做一個夢,護士小姐就很準時地催他起床。 他好後悔要小姐這麼早叫他,可是清晨的針有三大盤,而且吊上每天第一瓶點滴也是實習醫師的工作。時針指向六,一個學生時代常見的就寢時間,尤其是在徹夜鏖 戰的學生聯合會議之後。
就像部隊中數饅頭一樣,同學間常互相激勵:再過幾個月就是獨當一面的醫生了,藥廠推銷員見面就會奉上免費的飲 料和原子筆,護士小姐更是個個笑臉迎人。無聊的雜事有學弟妹做,下班回家天天有人作媒,隨便兼個差,收入就漲破六位數字。他沒見過那位醫生娘長得不標致, 每個學長莫不是在考過執照後就變成有屋階級。醫院附近有一家「小醫生幼稚園」,有一次他在開刀房拉勾,看到這群六歲的小毛頭,透過內視鏡轉播,聽總醫師講 解人體五臟六腑。如果他們從此立志,埋首鑽研三十年後就可以拿到一張專科證書,有自己的診間,看一個病人 220 元, 一天七十到一百五十個病人, 一個月工作 25天‧‧‧‧‧‧
到時候,他應該可以拿出不少錢,捐給還待在社運界的朋友吧!
夢與夢之間猶原是無盡的工作。他收拾好待換的氣管內管、鼻胃管和繃帶,放上失去一腳轉輪,顛簸起伏的小推車,向自己負責的病房走去。 ★
從 來不知道面對死亡可以這麼坦然。或許是麻木了,這生不如死的生活。我躺在柔軟的病床上不能動彈,食物一概搗碎從胃管灌入,因為我已無力咀嚼也無法吞嚥。三 公尺遠的浴室廁所,從住進這病房,一步也沒踏進過。我就像剛出世的嬰孩,洗澡、尿尿都要人擦拭,光天化日之下解開衣褲任過往的人瀏覽。
我 的青春在三十歲如花綻放的季節嘎然中止。起初與我海誓山盟、海枯石爛的男人,還會天天來陪伴我說說話。這幾個星期他連買籃水果來看我也不肯。我知道他已經 光明正大在外面結識別的女人。娘家原本還排班照顧我,後來決定湊錢請看護。一個月六萬塊的開銷一會兒就叫窮,看護辭退,索幸班也不排,假日才差遣幾個姪 兒、姪女拿漫畫來病房啃。我臉頰凹陷如鬼魅,髮絲斑白乾枯像失根的草枝,嘴巴張開吐出掩鼻欲嘔的臭氣。誰也不想跟我多說話,只有下體傳來屎尿溫熱的感覺 時,隔壁的阿嫂才會皺著眉頭按鈴叫護士小姐快來收拾。
雖然我還能說話,可是沒有人要理一個吞吞吐吐的病婦。親切的社工員曾陪我聊過幾 次,可是她形色匆匆很快就說抱歉離去。我稍能控制的只有大小便。有時我可以強忍憋住,直到萬分無聊,才一口氣放出,年輕的護士小姐就會戴上塑膠手套來清 理。我喜歡那溫暖的感覺,衛生紙輕柔地在我仍光滑細膩尚未生出褥瘡的臀部摩擦,毫不迴避地騷動喚醒後仍漲滿活力的恥毛。
只要我把胸部 心電圖的探測針扯掉,護士小姐就會穿著窄裙小步快跑進來看怎麼回事。可是我知道我的生命就要結束了,幽冥之間盤旋過久就會甦醒的動物本能。我已經毫無留 戀,只是莫名其妙思念起那位羞怯的年輕醫生。他總在傍晚潛入,掀開我的胸衣,不太熟練地用聽診器聽我的呼吸和心跳。他會幫我清洗凌亂髒污的頭髮,也會記得 拍背、翻身、重新換一副尿布。他對其他病人並不特別關心,為什麼會挑上我?我思念他,不禁臉泛紅暈。我們一定前世有緣。
我是個臉頰凹陷、髮絲斑白、口吐臭氣的女人。我知道我就快要回到遙遠的天上,來不及對人間的罪孽悔恨就要轉世投胎。我只剩一個願望,我要看清楚那位怯生生輕步到我床前的醫生,偷偷把香濃的果菜汁放在櫃子上,然後掉頭就走的小男孩。
PM 3:30
換藥的空檔,到日光燈不斷閃爍的值班室小睡五分鐘,他又夢到海。
五 年前,從漁港邊佈滿違章建築的小村落舉辦營隊歸來,他就不停夢到海。夢裏的海總是那麼遼闊,他常常一個人浸泡在溫暖的大海,隨著波浪起伏。夢裏的他總是奮 力游向未知的遠方,雖然永遠望不到邊際,但累了、倦了時,只需踡縮身體,就可以包被在無際的海水中浮浮沈沈。港邊的聚落佈滿縱橫交錯的細密巷弄,每天活動 結束,他們就跨上單車,在鹹腥的海風吹拂下,各自回到認領的女工家裡,一起吃飯、看八點檔連續劇和聊天。有小孩的家庭,就幫忙作考試前的課業輔導。隔日晨 起,再一起散步到揚帆出航的海邊,在防風林下席地而坐,討論昨日觀察心得。太熟悉了,不管是海的韻律、海的氣味、海的包容‧‧‧‧‧‧但是,這一個月來, 夢裏的海不再平靜,他開始夢到不斷的奔跑,日以繼夜的逃亡,凝縮成一團肉泥的身體,在炙熱的豔陽下逐漸融化‧‧‧‧‧‧
一個月前, 在別校 BBS 的「濟世醫學院板」上,有同學發出匿名信抱怨,濟世醫學院根本是把實習醫師當成廉價的「 Intern dog 」,反正每年可以強迫一定數量的學生留校,所以薪水總和恰恰等於兩學期的學費,等於白做一年免費苦工。醫院也可以省下電腦化的開銷,反正有免費的實習醫師 可用來開單子。即使醫院靠全民健保意外多賺好幾億,盈餘多到連國稅局都來查稅,年終獎金卻只是薄薄的千元禮券。
他在 BBS 的代號中看出幾位同學的身影,一時興起,就先補充說,幾位主任級名醫的紅利都超過百萬,而護士小姐只能領到萬餘元「肉屑」,馬上得到一群護理系學生的喝 采。還透露一些說不得的秘密。一位盡職的學長抱怨醫院沒有進用較昂貴的 Adenosine,只有廉價的 Isoptin。 Isoptin 對某種容易混淆的心率不整有致死的副作用,有一次,一位身體結實的運動選手,在學長注射 Isoptin 後, 心臟從規律的快節奏突變成凌亂的顫動,再也沒能醒來。另一位護士則抱怨, 醫院為何不給每個護士站一台心肺復甦用的 CPR 車,當需要電擊急救時, 還要跟其他護士站借,有時甚至相隔一層樓,等 CPR 車坐電梯上來,再怎麼「電」也救不回來了‧‧‧‧‧‧這些內幕消息,病人家屬毫不知情,只知道辛苦的醫師護士,已經為病人連續急救半個小時,還會噙著眼 淚,悲戚地向醫護人員道謝。
討論熱烈地蔓延,BBS 上的網友紛紛訴說對醫院的怨言,記者也興奮地四處探聽。他還是如常上下班,可是流言卻已經攀爬進入每一個護士站 — 這時,他才想起,他忘了匿名。 文章前面那敏感的三個字,已經牢牢記錄在許多人的腦海中。氣氛最凝重那幾天,連在借χ光片路上,都會接連遇到好幾位同學,對他透露最新的二手消息。人事室 不斷打電話到各護士站打聽實習醫師的反應,揚言要處分唯一署名的人。他收到幾封來信抱怨,說醫院為了查化名「賴皮貓」或「銀蛋狗」的那幾位,密切監視科裏 電腦螢幕前的一舉一動。
最後的謠言是 —- 哈佛畢業的院長,在院務會議上,史無前例地斥責破壞醫院名譽的 Intern。 幾天後,他收到一封客氣的公文,要求他在今天的院務會議列席報告。
時 間快到了,他決定先去探望素卿姐。萬一開會拖延到很晚,他怕素卿姐會等得很焦急。他知道素卿姐會盼望他的到來,從她由焦灼轉為歡喜的眼神可以看出。如果她 睡著,他會把管灌食品留在床頭。如果她醒了,就跟她說說話,幫她清理幾近僵死的身體。他無法說明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關心一位平凡的三十歲婦女。素卿姐 在外頭的中型醫院診斷出初期胃癌,沒想到半胃切除手術竟然縫合不密,送來濟世醫院時十二指腸已潰爛如泥,食物伴隨著胃液流落到應該無菌的腹腔,醫院只好再 幫她動一次手術。聽過素卿姐故事的人,都為她的悲慘命運嘆息。可是他經手過的病人,比素卿姐更令人落淚的還有不少。他為自己的熱情摸不著頭緒。起初他只是 想去探望前一個病房孤苦零仃的病人,後來卻發現,彼此竟成為艱苦難熬的生活中,掛念在心底的一份依賴。
在病發前,素卿姐是南部一家電腦工廠的女工。他們的緣份,總不會是因為他的手提電腦來自同一家公司吧?走向素卿姐的病房,他準備跟她說下午院務會議將會發生的事情。
警 告的燈號終於響起,隔壁床的看護慌慌張張地向護士站跑去,拖鞋趴搭趴搭。再過十秒,凌亂的高跟鞋會闖入病房。可是我知道一切的努力都是惘然,我的生命已經 無法挽回。我的體液乾凅,血管塌陷,原本黯黯淡淡仍可看清四周的視野,現在從外圍開始向內縮小,就像慢動作關閉的快門,而且我知道它將永遠不再打開。
「活 著無意義,死也並不美好」,在最後一刻間,我突然想起高中時代唸過的一段話,我在這句話旁重重疊疊劃上好幾圈。記憶的卷軸突然解開,我的一生究竟是否值得 留戀?我原是港都海邊小漁村的女兒,在二八年華也曾對人生興起綺麗的夢想,小說店裏文詞優美的羅曼史,一本又一本推疊在狹小的床前。只是,高中畢業,我也 只能跟村裏的女孩到隔壁鄉的工業區報到,工廠的薪水比到市區當店員高許多。我認識一個帥氣的男人,嫁給他,然後工廠開始生產筆記型電腦,我的工作就是坐在 生產線上,把一片又一片十吋大小的螢幕和主機拴緊,日復一日,沒有變化。
記憶的播放突然停格,跳躍到那謎一般的白衣男子。他突然出現,對我噓寒問暖。在我生命凹陷沈淪到病房一角,中斷和外界所有聯繫時,他是唯一每天殷勤照顧我崩壞身體和解離心神的人。我不禁思念起他,臉頰發燙如嬌羞的小女孩。
發黑的視野逐漸收攏到幾近全盲時,他推開房門衝進來。我終於記起來了。五年前,當我還住在那禁建漁村殘破的違章建築,一隊大學生來村子裏辦營隊。離去前一夜,其中一位學生帶著虔誠迷惑的眼神說:「妳覺得我們大學生能幫妳們女工什麼忙嗎?」
命運的懸疑與不解終於獲得答案。原來我整夜沈迷小說,考不上學校,到黑霧籠罩的工業區當女工,就是為了和他見面,我生命中最後的白馬王子。我的病痛,悲慘的遭遇,只為了成就這段無奈的重逢。
PM 4:00
「林素卿喘的很厲害,趕快去找醫生來!」
他 在走廊轉角聽到求救,不經思索地和另一群護士快步跑到病房。素卿姐沈重的眼皮已經閤上,臉部肌肉不斷抽蓄。汗水浸濕了末稍的頭髮,體溫明顯升高,大概有三 十九度吧!鼻翼不尋常的擴張,平常不會用到的呼吸肌,這時都因為奮力的收縮而浮出。他大聲呼喚素卿姐,拍打她的雙臂,但素卿姐只是微弱地仰頭、喘息,似乎 想張開雙手撫觸他的臉,可是到半途就昏厥過去,沒有再動彈。他想先抽動脈血測血氧值,卻已摸不到脈搏。他反射性地向護士下指令:
「 O2 10 liter (氧氣調到每分鐘十公升)! Normal saline full run (生理食鹽水全速沖)!趕快去叫 R(住院醫師) 來!」
「我們已經 call 了,但外科的 R 都在開刀房別科的 R 還沒過來!」
他遲疑了幾秒。素卿姐的呼吸速度已經超過每分鐘五十下,不趕快急救,就會錯過最後的機會。
「準備 on endo(氣管內管)!」
「什麼?」護士小姐不敢相信的反問。
「我要 on endo!趕快去準備! 趕快 call 其他 station (護士站)的 R 來!」
護士小姐愣住了,因為從來沒見過濟世醫院的實習醫師要獨力 on endo。可是所有的住院醫師都去開刀,他們的實習醫師當然也都跟在旁邊拉勾,他必須自己想辦法救素卿姐!直到護士小姐把全套用具拿來,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根本沒有經驗。
素 卿姐低垂的手仍緊緊抓住他醫師服的一角。「心跳 160,血壓量不到,呼吸 55。」護士小姐向他報告。 狀況越來越壞,冰冷的汗滴已經透過全身的衣服,將床單染上一層水漬,他可以看到素卿姐的腹部上下起伏。護士小姐把床頭的木板拿下,充氣氣囊檢驗完畢,整個 床往前挪一步,空出半公尺空間給他。其他病房的學長姊怎麼還沒趕來?記憶在他的腦海迅速翻頁,他卻只能摸索出一個片段,一個人拿一根管子,從病人的嘴插入 氣管,就這麼多了。他拿起張口器,將素卿姐的下顎抬起,循著張口器上的燈光將軟管伸進口腔。素卿姐的身體抗拒著,這畢竟不是一個溫柔的動作。可是會厭在哪 裡?氣管怎麼找不到了?
「對不起,素卿姐 —–」他在心裡默唸,深深吸入一口氣,將張口器用力上舉,兩顆門牙折碎的聲音傳來,素卿姐痛得暈過去。他將塑膠管往前送,進去了。護士小姐趕快接上 ambu (手壓的氣體推進氣囊),讓飽和的空氣趕快進佔肺泡。素卿姐的胸部隨著他的節律波動。成功了,暫時穩定下來,送到加護病房再讓學長處理吧!忽然間,一位護 士小姐驚呼:
「VT!」(心室性心跳過快)
他愣住了。監視器上傳來鋸齒狀的均勻波形,心電圖像部隊行軍一樣地快步 前進,每分鐘一百五十到兩百五十下。唯一的急救方法就是電擊!他在「急診室的春天」影集裡曾經看過,笨拙的實習醫師在學長姊忙著急救車禍病人時,看到一個 原本只是抱怨心窩痛的病人出現「 VT 」,慌慌張張地拉來數公尺外的電擊板,按鈕,病人跳動一下,CPR 車被緊繃的管線牽引來衝撞到病床,一團混亂,可是病人已經清醒過來問他發生什麼事‧‧‧‧‧‧
「CPR 車呢?趕快去推 CPR 車!」
「這裡沒有 CPR 車,要去別的科借。」
「最近的 CPR 車在哪裡?」
「在樓上外科 ICU 。」
「那就趕快推她到 ICU 去!」
一位護士小姐先去按電梯,剩下幾個人動手推床。他一手不停地壓ambu,一手拉著床,指揮護士小姐將病床送到電梯裡。所有的電梯都往下,他只好先攔截其中一輛,再去改變運行方向。可是,電梯對他切換開關卻沒有反應,仍然筆直向下。
「為 什麼電梯不能往上走!」他不能抑止地對所有人怒吼。沒有人能回答他,也沒有人敢回答他。因為許多家屬學會自行切斷電源,改變電梯運行方向,還緊閉電梯門直 達目的地,醫院早就將這個功能取消。他現在只能等電梯到最底層,讓門一層一層地開啟,對門外等候的人搖搖手,看兩片門慢慢會合,才能回到原來的地方。素卿 姐還有意識嗎?惡魔的手掌已經牢牢抓住這個脆弱的身體。她的皮膚逐漸發青、發白,黑色的紋路在嘴唇上四處蔓延。昨天他還特地請理髮部來為她洗出一頭烏黑亮 麗的長髮,接受她吃力的回眸一笑。現在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素卿姐的身體不斷侵蝕、毀壞,越來越到無法可挽回的局面‧‧‧‧‧‧
好不容易 送到加護病房,學長穩重的聲音開始發號施令。一群人手忙腳亂地進行急救,用最快的速度接上各種維生系統。無所不在的廣播器傳來催促的聲音:「 Intern XXX請趕快到二樓會議室參加院務會議!」但這時完全沒有人理會它在說什麼了,加護病房值班醫師的指令一道一道簡短有力地說出,護士小姐忙著拿藥、打針、 接上呼吸器,每一個人心裡只有眼前奄奄一息垂危的病人,每一雙眼睛都注視著身負重任的 CPR 車。 護士小姐扣上心電圖導線,可是,出現的卻是一條寂靜的水平。
「Intern ,戴手套,準備 CPR !」
學長把 CPR 車上的電擊板放好。 200 焦耳,300 焦耳,素卿姐的身體像瀕死的魚一樣微微彈跳,疲乏的心臟卻已沒有反應。360 焦耳,已經是極限了,燻肉的焦味從素卿姐胸口傳來,可是螢幕上依然是水平線。他跳上病床,用全身的重量擠壓胸骨下停滯的幫浦。每壓一下,素卿姐的身體就抖 動一下。剛整理過的頭髮已經凌亂,髒紅色的血液從鼻孔和嘴角滲出,每壓一下,就好像在跟他示威似地又流出更多。 不要死啊!素卿姐。 每壓一下,他的心裡就大聲狂嚎,伴隨著CPR 的速率,一分鐘敲打他傷心欲絕的心臟八十下。但只要一鬆手,心電圖馬上歸於零。他用力擊打素卿姐的胸膛,仍然沒有反應。他又想跳上病床,可是學長卻把他拉 開。學弟,三十分鐘了,你再壓也只是增加她的痛苦。我們已經盡力了,放棄吧‧‧‧‧‧
這 就是死亡的滋味嗎?一陣電擊的震撼襲來,等我意識恢復,已經漂浮在半空中,沒有任何痛苦的感覺。逝去的視力竟然恢復,至今仍不知名的年輕醫師,正跪在我肉 體旁邊,認真地按摩我疲累的心臟。就是那認真的表情,讓我記起他,以及他反覆好幾次的話:「妳覺得我可以幫妳們什麼忙嗎?」
我都有交錢給工會,投票時也都記得投給支持勞工的黨,老實說,我不知道他還能幫上什麼忙。如果他再一次問我這句話,我一定要欺負他,跟他說:「請你愛撫我,讓我再達到一次高潮。」然後望著他困窘害羞的神情,哈___哈___大___笑___。
我 感覺自己逐漸上飄,他的身影越來越小,再過幾秒鐘,我的意識就要蒸發在大氣之中。我想親親他、抱抱他、只要一次就好,但這願望已經不可能達成。我就像個從 小男孩手中失落的氫氣球,火箭一樣地被拋到天空,到達臨界點後就要爆炸。當全世界縮小得只剩下一片黑影時,我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大聲呼喊:
謝 ______ 謝 _______ 你 ______ !
PM 4:30
加 護病房的實習醫師將素卿姐身上所有管線移開,熟練地縫合。他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裡還有什麼作用,只好如遊魂般悄悄離開。值班的同學正準備傍晚的針,一個病房 一個病房穿梭,餐車送來每個護士站的便當。他遊蕩著,失神漫步到停車場,無意識地朝著日落的方向前行。白晰的醫師服上濺滿血滴,聽診器還掛在脖子上,所有 人都忍不住盯著他。可是他仍然繼續向前奔馳,終於來到他最喜歡的海灣。這裡包容有他全部的回憶,初戀時的情竇初開,失意時的悲憤滿懷,被壓迫的鬱鬱難伸, 她說,如果我能出院,你也要帶我去看夕陽。濱海的小山丘上,有一幢英國人的紅色使館。他喜歡坐在深紅堡壘的階梯上,看日頭緩緩降落。他喜歡眺望遠方,沈淪 的黃日和海交界的所在。他相信,在那遙遠的地方,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隱藏,讓那海浪可以不斷湧出。他相信,在那遙遠的地方,只要他能 夠魚躍入海,就能將全身化為繽紛的氣泡,均勻的溶入整個海洋。在那裡,沒有歡喜,也沒有憂愁和悲傷,只有無盡的,諧和的大海。
一艘巴 拿馬籍的貨輪鳴著嗚嗚的船笛,從港口內側冒出,船上的水手興奮地向山丘上的人兒揮手。一位年輕媽媽對小孩說:「看!是大船耶!」船上的人影漸漸看不清晰, 小孩仍奮力舞動「愛迪達」的帽子,歡送他們離去。不久,黑夜悄然來臨,點點夜歸的漁火,從日頭沈下的地方冒出,回到思念的港口。院務會議該結束了,會做出 什麼決定嗎?他不禁長長地嘆一口氣。這時,月亮已經升起,閃耀的星光佈滿天幕,無限的蒼穹在他面前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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