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經常是一種日常
你,一個懷才不遇到處兼職的爵士鋼琴手,某天欣喜若狂得到與偶像同台演出的機會,卻意外掉入下水道陷入昏迷。也是同樣在這一天,你等待已久的中學專任樂團教師的聘書到來。
你總認為下一刻才是「人生」,沒想到你先被此刻的「真實」擄獲。
沒有人察覺有什麼不同,路樹旁散步的行人、勤奮揮汗的建築工人、喧囂擁擠的交通與市井,地球依舊兀自轉動著。
如同大部分的人,你對死亡的理解不多,根本沒經驗也沒練習過。錯愕居多,你急於尋找回去的路。靈魂張惶遊走在這介於生死之間的地帶。你想起在音樂課堂上那些漫不經心的學生,想起母親經常對你不務正業的耳提面命,如果不是小時候在爵士俱樂部種下的音樂火花未曾熄滅,你早就想放棄了。
暫且不去管偉大的哲學家們如何爭論定義存在與意識,也不去想這惡作劇的背後是何方神祇。你正做著一場私密的夢。夢裡你迷路了,音樂是唯一能帶你回去的線索。
平原上一列疾行火車切開夜色,芒草隨風翻飛,你竟發現自己身處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的列車上,車窗外快速流逝的奇異風景,你看著窗鏡中虛實莫辨、遠近交疊的面孔,外頭深不可測如鐵軌一樣長的黑暗聚集籠罩。你在回家的漫漫長路上。
死而未亡的瀕死經驗
電影中喬.賈德納(Joe Gardner)的奇遇記或可視為一種瀕死經驗 ( Near-Death Experience )。喬經歷了離開自己身體、穿越隧道、看見光亮,身處天堂,與回顧自己的一生。
對於這些經驗現象,科學家曾試圖提出生理解釋,例如隧道視覺(tunnel vision),可能是因為臨終之際血壓降低,視網膜邊緣的血流量最先開始減少,導致周圍視野最先消失所引起。而人在瀕死時會感到詳和,是因為人在承受壓力時,會分泌去甲基腎上腺素(noradrenaline),讓人感受到愛與關懷。最終人們會看到自己走向一道光,是大腦用來處理亮光的細胞死亡而產生的影像,這是大腦試圖「合理化」不尋常的經驗,靈魂出竅只是大腦理解死亡的過程。
先不理會科學解釋的真偽,經歷過瀕死經驗的人,此後的人生大多能抱持正面積極的態度,且不去探討宗教上的意涵,瀕死經驗強迫人誠實地去思考回顧這一生,你怎麼去看待自己的人生、你在關鍵時刻做了的選擇、以及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也許是正視死亡的這個突如其來的練習,當頭棒喝地點醒了你。
學習如何跟自己的人生告別,向未竟之夢告別,我們擁有看似眾多的選擇,事實上往往卻是被選擇。死亡是公平的,放下的釋然,在時間中體悟,是電影的微言大義。
「未知生,焉知死」是我們一直以來對生命的定義。
而我們可能更需要的是,「未知死,焉能重生」向死而生的死亡練習。
跳脫人生決定論的虛無思考
在「人生先修班裡」 ( The Great Before ) ,喬冒名頂替他人,負責教導一個千年靈魂「22」如何重新投胎做人,才知道原來每個人在投胎前的「原廠設定」就已各自迥異。厭世的「22」任由自己擺爛、耍廢,因為始終找不到遠大的人生目標與生命「火花」(Spark),而遲遲無法投胎。
陰錯陽差之下,喬與憤世嫉俗的的「22」互換軀體復活,「22」變成了喬,而喬變成了醫院裡的一隻貓。在被走慢的時間裡,彼此才真正看得出時間的意義。透過喬的身體,「22」對尋常生活有了各種新奇的體驗,大啖披薩與舔著棒棒糖、躺在地鐵的通風口望著藍天、輕快地奔跑跳躍、聆聽街頭藝人的吉他彈唱、在人行道翻飛追逐的金黃葉片、有翅膀的種子自樹梢飛旋滑降、那在路邊被定格閒置的午後陽光。
時間的行進是主觀的,如果我們可以暫時不在時間裡思考,那激發你所謂天賦、熱情與志向的火花,其實並不一定是你人生應該做的事,更不是人生終極的意義。沒有什麼非如此不可,原都是人的執念而已。或許放下這些試圖意義化人生的嘗試,反而能掙脫人生決定論的虛無,而更自由踏實地生活著。
如同喬在自我堂 ( The Hall of You ) 中看見一生的縮影,原以為會看見爵士樂在自己人生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沒想到看到的多是自己虛擲人生的低潮與失落。而真正經歷死亡之後,喬才恍然大悟,其實自己的人生並不平淡,只是沒能在時間中駐足體會,死亡讓他看見生活的種種溫暖美好,那些彈鋼琴給父親聽的夜晚,以及陪著母親看海的午後,原來都未曾遠離。
你就是你人生的此刻全部的意義
在新冠病毒疫情的此刻,看完《靈魂急轉彎》別有感觸。只有善良與愛,才能跨越膚色的疆界與所有人共感。除夕的傍晚飄著細雨,沉沉的暮靄自山邊聚集而來,華燈初上車水馬龍,每個人都在回家的路上,趕赴團圓的年夜飯,正是這樣的愛與牽繫,才讓我們的人生有所價值。其實「生命」或許可以解讀成我們此時此刻在這個時空正在做的一切,而所謂人生的意義就是對這些瑣碎日常的體會。它可以澎湃滿盈,也可以空無一物。也許,這才是生命的真諦,強迫我們去理解生活中諸多反覆無用的空白,而不只是執著於那些花火般精彩的片刻美好。
沒有這種覺察與內省,即便徒步跋涉聖雅各朝聖之路 ( Camino de Santiago ),歷經心靈與身體的磨練終於抵達終點,體會到的也只有目標解除後的虛無,是意義被拔除後的迷惘與悵然若失。而正是這獨一無二的此在,我們與他人的獨特關係,宛若夜晚自太空瞭望地球時的萬家燈火,讓我們面對如影隨形的死亡時能泰然處之。
如同電影中總是能鼓勵別人的理髮師好友老戴(Dez),第一次和裝載「22」靈魂的喬深談,說到自己的人生故事。原來技術高超的他,並不是「生來就要當理髮師」的。
「我本來想當獸醫,但學費太貴了」理髮師說。
「那你一定很不開心」「22」說。
「完全不會!我很享受當一名理髮師。」
此刻此在的你,即興發揮,就是人生全部的意義。
責任編輯:黃璿聿 核稿編輯 : 鄒宇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