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中有種金黃的顏色,像是清晨,又像傍晚。那是使人激動興奮的顏色,同時告知我們一天才剛開始,以及一天將會結束。
「開始」的興奮之情,和「結尾」終將到來的事實,驅使我們沒命的玩耍著。一直要到每個人都睜不開眼,那金黃才會褪去,換上安靜的深藍色雲朵和黑色夜空。偶爾也會有深紅色的夜晚,那紅光使人懷念又安心。
一道白光喚醒我們,一睜眼那金燦的「開始」又來了。
睜眼前如此令人眷戀的黑暗成為我們使勁奔逃的動力。我們用力、認真的奔跑、跳躍、攀爬,為了逃離睡眠中的那個自己,那個不同於清醒時的自己。
那幾乎不能說是同一人,那是睡魔,每晚偷走我們的靈魂、擺弄我們的身體。在我們的記憶中遊樂,時而分享甜蜜神奇的幻境,時而製造扭曲可怕的噩夢。將我們打碎、打散,又趕在晨光昇起時歸還,沒有人抓得到那可惡的小偷。
「只有當下」,或多或少為此困擾的我們全部,都極其認真的追求快樂、厭棄無聊。
我們的靈魂,透明、空洞、巨大、強烈、真實,並且有各種形狀,舉例來說的話,很像魚缸。
然後魚缸裡面,有一支短短的鉛筆,或是牙籤,又或者只是一支樹枝。那就是我們的理智,在魚缸中碰撞出理所當然般的奇妙聲音。
魚缸可以裝很多東西,最容易想像的是水,像那個號哭的女孩。
她的鉛筆大概被滿溢的水沖出魚缸了,所以才會那樣的將珍貴的黃光浪費在難堪的哭嚎中。
另一個孩子跟我說,那女孩的媽媽之前來了,但很快又走了。大人不在這裡久留,大家都知道,她一定也知道的,但卻還是那樣長久的哭泣,真是個笨蛋。
我可以想像她終於撿回鉛筆時,將如何羞恥、後悔自己用那種醜態浪費掉一整天的光芒。
淚水是另一個魔鬼,把孩子變成另一種生物,語言不通、與「眾」不同。每個人都當過哭獸,但沒人喜歡、沒人同情。像現在,大家都一臉猶疑難堪的看向她,然後半是放棄、半是體諒的無視她。
等她從哭獸變回女孩,我們將忘卻那淚水、那鼻梁上的皺褶、那尖銳的哭嚎、紅腫的眼皮、鼻涕的反光和充血的雙眼。我們將再度一同玩樂,逃離所有竊取我們的金黃時光的魔物。
遠遠的,他猶疑的走來,那特別的、獨一無二的,屬於我的父親。
我像鳥兒般輕盈,被吸入深淵,落入父親訝異的懷抱。他有些徬徨,因為這裡對他來說是陌生之地。
我什麼也不在乎,因為他,屬於我的他,我的父親在這裡。我緊抓著他,像是要長出枝葉,將他纏繞,成為同一個生命裡的兩股氣息。
我從未如此恐懼,我在他身上攀爬、打滾,為了感受他,為了證實他的存在。
黃光將要結束,父親讓我躺下,輕撫我睏倦的頭顱。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旦我睡去,妖魔將奪走他,奪走我的父親。淚水滑入耳殼,父親摟抱拍撫著哭獸。
醒來時,他不見了,妖魔奪走時間、奪走記憶、奪走我的父親。
哭獸佔據了我,哭獸成了我,我號哭著。魔物啊魔物,奪走了、奪走了,我再也不明白我被奪走了什麼,我再也不明白我擁有過什麼。魔物帶走一切,獨留下我,完全的我,孩童的我。
在孩子永遠是孩子的孩童之國,哭獸嚎啕哭喊著。在溫熱眼球的餘光中,那個為母親哭泣的女孩笑著追逐一枚飄飛的樹籽。新來的男孩嫌棄的看了哭獸一眼,用力奔上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