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0|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韓國〉遊學首爾。之十二:所謂的學習就是小題大作

時間:2016年6月
剛從口語分級測驗的房間出來,感覺有一點挫敗。 我來韓國短短不到幾個月,已經做過三次分級測驗了,每次都很挫敗。我在口試兼面談時誠實地告訴老師自己才剛從成均館六級畢業,接下來打算準備韓語檢定。老師也很誠實告訴我,我的筆試成績介於五六級之間,由於六級班的畢業活動是辯論賽,她建議我上五級班,比較符合我想準備檢定的目的。老師話說得婉轉,其實就是我的程度還不及六級班。
早就聽過延世大學的名號,我其實沒那麼有自信,尤其見識過成均館有點兒戲的六級班後,我不確定自己到底進步多少。我欣然接受分到五級的安排,也覺得這個安排對我來說較適合。只是,我怎麼還是覺得心裡有點受傷呢?八成是我屎一般的口語能力害的吧!
我把五六本課本擺在桌面上,怎麼可能在兩個半月內看完這些書,大概又要囫圇吞棗。課程表上清楚寫著每日進度,每天明明只有半天的授課時間,竟然還真的把課程全部排完。除此之外延世大學語學堂讓四級以上的同學挑選修課,可以自由選擇漢字、現代韓國史、韓國歷史、時事韓語及寫作做為補充課程,讓學生們在選修課時移動到別間教室,不分級數一起上課。漢字課限定非漢字文化圈的同學選課,時事韓語則是服務想學習高級用字的同學,常常坐在我身邊的日本女孩艾莉卡選了作文課。大家出於不同目的挑選課程,而我依自身興趣選了現代韓國史。
我常常是第一名抵達教室的人
我常常是第一名抵達教室的人
在延世的生活說起來沒有什麼不同,一樣是每周忙著做報告,每天照著進度上課。報名延世語學堂的人多,據說延世刻意把人數眾多的中國同學和其他國籍的同學分開,因此班上十二名學生的國籍分佈還算平均。
班上有個美國男孩,二十四歲已婚,太太是韓國人;一個來自法屬圭亞那的女孩,今年二十六歲,曾經說過最令大家最驚嚇的話是:「我的身體已經準備好當媽媽了」;總是坐在我旁邊的艾莉卡來自日本福岡,二十四歲,聲線溫柔的她未來願望是當新娘;一個新加坡女孩,二十六歲,強勢的女性主義者,她的英文跟韓文比中文還要溜。還有剛畢業就來韓國,來自中國北方的同學趙峰、趙孟穎、馬珊珊和其他幾乎沒出席讓我記不得名字的同學。最後是來自台灣的我,即將滿三十歲,前途無亮的老學生。除了與趙峰、孟穎聊天時會用中文,大家聊天會講點英文之外,基本上大家都用韓文對話。
和成均館時一樣,一讀到這個階段,比起對新同學的興趣,會更專注在自己生活上。但是在確定你是否無害之前,中國同學不知道哪來的責任心,會更自覺地照顧你,因為「大家都是自己人」。不想被認為「自己人」的心態讓我有點排斥,然而剛開始適應環境,我的確需要虛擬的同鄉圈來讓我感到安全,以獲取更多的資訊和資源。這聽起來很卑鄙。
來自山東的趙峰告訴我,他在國內是學新聞的,這大概可以解釋他的包打聽能力是怎麼來的,因為新聞跟八卦本來就只有一線之隔。在他迅速把握我的背景和性格後,很快地給予我最適切的幫助:帶我去吃飯、提供短租房練韓文口說的建議、其他同學和老師的八卦等等。
班導師姓張,是目測年齡約四十的豐腴女性,她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漢字名後笑說寫起來都很寬,彷彿父母取名已預示她的身材只會往橫發展。張老師眼睛很大,很愛笑,衣服品味也時髦,總是語氣開朗,好像跟學生們沒什麼距離,似乎是很好相處的人。但根據包打聽趙峰的說法,她在指導和評分上頗嚴謹,不好過關。離婚似乎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主要因為不想生小孩所以跟丈夫感情生隙。 除此之外,我察覺到她好像不喜歡我,比如她提問時會刻意忽略我的舉手或是裝作沒聽到我的回答。真可惜,我一直覺得她蠻漂亮,還蠻喜歡她的呢!
新學期隨著課綱很快進行到第一次口語報告,每周口語報告的形式不同,有新聞討論和分組辯論等等。幸好之前已經有背稿經驗,我已不怯場,加上幾日在房裡自言自語的練習,順利結束口語發表。應該是我心態上不再患得患失了吧?升級算什麼!分數算什麼!我的目標只是七月中的韓檢考試,我就放鬆享受課程,反正學期結束我就要回家了。
討論課蠻有正式辯論的味道,先讓大家選邊站,之後開始舌戰攻防。討論課的重點不在探討議題,說是教學生用韓文禮貌地吵架可能更貼切。記得我在成均館學的第一課學到韓國政府為了確保零售商的生存空間,明令大型連鎖超市得選定一日周末休息。我們那時各自扮演了零售商、大型超市的發言人,卻越辯越荒謬。
我們也討論了韓國政府為了防範性犯罪者的再犯率,公開其人身資料的政策是否合理。亦即只要上網登錄,任誰都可以輕易查出自己生活的社區有誰曾犯過性犯罪。那些人的姓名、年齡、身高、長相和大略的居住地,只要登入網站就查得出來。課堂討論天馬行空,最後一面倒地認為這些人沒有人權,應該要行使化學去勢。老師無奈地苦笑,反正也沒人期待這些年輕外國學生能給出最佳解法。多虧課堂上這些辨論議題,我才體會到韓國政府有多麼保守又道貌岸然,人權表現更顯得令人失望。
最近最熱門的話題莫過於江南站隨機殺人事件,事關人身安全,平常沒在關心韓國時事的留學生皆有耳聞。據說有對情侶和朋友到娛樂場所唱歌,女生進廁所後一直沒有回來。男友去廁所找她,卻發現女友倒在血泊之中。緊急送醫急救卻已錯過黃金時間,最後宣告不治。
由於犯案時間是深夜,警方根據監視器畫面鎖定金姓嫌犯並迅速將他逮捕歸案。從監視器畫面觀察到,金姓嫌犯帶著兇器躲在男女共用的廁所埋伏很長一段時間,曾有幾名男性進出廁所,金嫌一直沒有動作,直到被害者前往男女共用的廁所時,金嫌才拿出長達32.5公分的菜刀刺殺她。金嫌對被害者並非積怨復仇,「因為她是女生,所以我要殺了她」的犯案理由引起渲然大波。
醫生判定這是因精神分裂引起的不幸事件,卻因為嫌犯「對女性的憎惡」讓韓國女性紛紛站出來指控韓國性別不平等的種種事例。女性們在江南地鐵站出口貼上密密麻麻的便利貼,寫上對受害者的悼念及身為韓國女性得承受的恐懼。這些指控從職場性騷擾、同工不同酬到家庭分工責任,挑起部分韓國男性的敏感神經,各大網站、論壇和社論上開始出現男女大戰。
台灣人對於「大男人主義」的想像比較偏向揉合沙文主義和日式父權的責任感。稍稍接觸韓國性別議題之後,發現韓國大男人主義有種外顯的暴力特質,體現在言語暴力、性騷擾、性暴力和家庭暴力之中。隨著女性主義抬頭,這些落伍的觀念不但沒有被留在上個世紀,反而把對女權的焦慮演化成厭女情結。有人相信厭女情結正是江南隨機殺人案的遠因之一。
厭女情緒是跨文化的,像日本有敗犬勝犬的說法,而台灣也有母豬台女這類蔑稱,但還止於唇槍舌戰。韓國有名的仇女網站ilbe(일간베스트저장소,簡稱일베)聚集了許多反社會的右派網民,他們反對移工、仇視女性、讚頌獨裁,不只如此,他們還會用偷拍、破壞、攻擊傷害、騷擾強暴的手段拍下影像傳播,把暴力從線上延伸到線下。這些被稱為ilbe蟲的網民們隱身在社會裡,也許還是誰的歐爸。在江南隨機殺人案引發的厭女情結風波後,年輕女性人人自危,紛紛流傳辨識身邊男友是否為ilbe蟲的話術。
聽到我選這個主題做口語發表,早已聽過很多類似主題發表的張老師用表情說明了她沒胃口。江南站事件過後輿論開始檢討男女共用廁所,恐懼自己成為受害者的女性們開始要求增設女性專用廁所,若空間有限無法增設,那就把男性廁所空間縮小讓給女性。
韓國的男女共用廁所並非基於尊重性向才設立的,而是韓國舊式大樓建築沒有空間分設廁所才折衷讓男女共用。這種男女共用廁所只用簡陋隔板隔開小便斗和馬桶座,不分男女都會覺得尷尬。除此之外,這類共用廁所不但成為偷拍犯罪的溫床,更遑論在江南站事件中變成犯罪者的獵場。我先概要新聞重點後開始主持討論,有同學覺得這剝削了男性原先的廁所使用權,並非只有女性才是潛在的被害者;有同學覺得女性恐懼其來有自,對症下藥的方式應該是加強保全;也有同學認為女性平均用廁時間高於男性,增加女性廁所無可厚非……
有時候我覺得韓國人很愛小題大作,但這反應了台灣人對公共議題的冷漠。近年來台灣媒體對韓國的關心讓韓國消息幾乎同步傳播,我以為自己對韓國的種種文化現象已經見怪不怪。實際來韓國生活之後,有形的設施、無形的規則和生活態度,都是最直接的體驗。有句玩笑話說「旅行就是從自己活膩的地方到別人活膩的地方」,在韓國待越久,越覺得韓國生活大不易。看到韓國對於公共議題參與之熱烈,我慶幸自己只是個局外人的同時,又忍不住反省自己為什麼對家鄉沒有熱情。
老師全程微笑著看著同學們發表意見,時而在同學結巴的時候補充幾句,時而提筆紀錄。由於發言踴躍度和內容關乎口語成績,大家在了無新意的意見交戰後結束討論。我鬆了一口氣,總算用廁所話題渡過了在延世的第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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