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7|閱讀時間 ‧ 約 16 分鐘

10心

      我跟雨柔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在會考倒數兩百天的時候,我跟她去了教會。我進教會的第一件事情是禱告。回想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禱告了。上一次禱告似乎是寫日記的時候,大概有快兩個月了吧。
      跟其他同齡人一樣,我拿到手機後也開始在網路上交網友。我想認識的人很多,想認識我的人應該也不少。許多都是隔壁班的學生,或者前後兩屆的學長姊跟學弟妹。有一部分,是在一個很特別的社團認識的。
      社團的名字是h,裡面有三十幾個人。心是其中的一個,也是我認識的網友中最特別的一個。我問過他,是怎麼讓臉書的名字只有一個字的。他說切成日文版就可以了,完全可以不用本名,或者是特別改成常見的姓氏。
      在教會裡禱告完後,我開始跟心聊天。
      「剛禱告完,你最近還好嗎?」我一邊打字,一邊往教會裡面走去。我的手機很小,體積小到我可以單手打字,這件事讓我感到滿自豪的。
      心只傳了一個問號。
      他的臉書上有他的照片,但沒有一張完全照到他的臉的。他的頭貼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裡是一個男生蹲坐在牆邊,一隻手遮著臉,一隻手自然垂在大腿跟小腿拱起的空洞處。
      「我想說一陣子沒找你了。」我曾將想過要幫心禱告,但總覺得他不會喜歡這件事所以作罷。
      「我很好。」他總是很冷淡的回應。
      「嗯,那就好。」我隔了大概十分鐘才回他,其中有九分鐘在想要講什麼比較合適。
      「欸,妳看這個男生。」我把心的主頁拿給雨柔看。
      她滑了一下,興致缺缺的說:「就假文青啊,怎麼樣?」
      「沒有,只是很喜歡這種風格的男生。」我說。
      「妳?」雨柔驚訝了一下說:「我以為妳會喜歡比較陽光一點的,像書音那種。」
      我搖搖頭說:「沒有,我不喜歡了。」
      「所以妳之前真的喜歡他對不對?」雨柔嗅到八卦的味道。
      「是吧。」其實在這兩個字說出口前,我從來沒有承認過。沒有承認過我喜歡書音,也沒有承認過我們在交往或交往過。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書音不願意公開,但還可以猜到大概。「但妳不要跟別人說。」我說。
      「好。」雨柔說完後發現好像哪裡怪怪的,馬上問:「所以你們交往過喔?」
      我點頭說是並請她不要跟別人講。如果雨柔的問題是在跟心聊天之前發生的話,我絕對不會告訴任何人,但認識心之後,我覺得有些事我有講的權利,就像是他有不想講的權利一樣。
      「妳好像不是很驚訝。」我說。
      「不會啊,應該全班都不會覺得驚訝吧。」她說:「但交往是你們之間的事,我也沒有很想知道。」
      確實,三年級了,大家都不想知道。就像是一朵玫瑰花的凋零,不過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我們沒有心情為她停留,也沒有時間替她哀悼。
      「那妳呢?真的要到大學才會談戀愛喔?」我問。
      「大概吧。」她笑了笑,長直的秀髮沒有一根不配合的毛,柔順的排在一起,日光燈很配合的照出一塊亮白色的反光。我看著教會裡的十字架,還有幾個正在禱告的朋友。我糾結了很久,最後還是說不出口。「我想先回去了。」我留下這句話,轉身離開了教會。
      「你在忙嗎?」我打開不知道是哪個天才設計的,一個名叫Messenger的app。然後閃退,我只好繼續用臉書內建的聊天室。
      「怎麼了?」心的句子很鋒利,或許是搭配著他的頭貼的關係,每次他的回話我都覺得很冰冷。這有一大半的原因得歸咎在他臉書的發文裡面有太多陰沉的貼文了。
      「你有很要好,但卻不喜歡的朋友嗎?」我問。
      臉書內建的聊天室不一定會馬上更新,在等他回覆的時間,我又到他的主頁逛逛。如果說文青都是在無病呻吟,那麼心絕對比無病呻吟更嚴重。至少那些無病呻吟的文章,有時候會讓人有共鳴,然後留言互相舔舐傷口。可如果是心的文章,下面的留言全部都是關心他的話。
      他們關心的話都很直接,像是「沒事的。」、「還好嗎?」、「不要再難過了。」。心都會回覆,但只回一個嗯,而且還不會標註對方。我會想當他的朋友,是在看到他一年多前的文章後才想的。
      「有吖。」這個話題像是引起了心的興趣,平常不會打超過一行字的他今天打了不少。「不過這種朋友不久後就不是朋友了。」他的句子總是這麼無情,但無情的句子裡藏的其實是不願意輕易向人展現的真情。這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包括我也是嗎?」我問。
      「可能。」他回。
      「我剛跟我以前的朋友一起去教會,可是我發現我沒有那麼喜歡去教會了。」我想講更多,但不想把自己的困擾加諸在心上,於是我簡單的敘述。「之前喜歡去教會是因為喜歡那個朋友,現在我發現自己沒有那麼喜歡她了。」
      「那妳為什麼不喜歡她了吖?」心問,這次他有打上標點符號。
      「我不知道。」我把螢幕關掉,坐上回家的公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太陽穴貼著不斷猛烈晃動的窗。
      其實我是知道的,因為她對琪汶的態度,還有那看起來近乎完美的人設。雖然美麗本身並沒有錯,不喜歡一個人也沒有錯。但,我也沒有錯吧,我想。
      「如果不喜歡了就離開吧。」心這樣回應。
      「這樣會不會很糟糕,有利用完人家就走的感覺。」我停頓了一下,補上下一句。「畢竟她沒有做任何對我不好的事。」
      「本來就沒有一定要誰留在誰身邊吖。」心的話,像是幫助我解脫的鑰匙。
      「那你呢?」我問,然後盯著手機看。他已讀,然後下線了。我就這樣停在聊天室,一直到下了公車,一直到回到了家。
      媽媽煮好了飯菜,我跟羊遠榮洗完澡後坐在客廳等爸爸回來。一家四口一起吃飯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我們並不會每天都在餐桌前等著家庭成員回家,但偶爾,如果還不餓的話就會做這件事。
      爸爸喝了一點酒,在長針快走到整點前進了家門。我打開了電視,看著今天的新聞。
      媽媽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她相當堅持用餐時一定要公筷母匙。有時去爺爺奶奶家的時候,她會用嘲諷的語氣用台語跟沒有用公筷母匙的奶奶說。「抓到了,罰五百。」我不知道這是金牛座的她融入夫家的方式,還是身為一個家庭主婦排解自己寂寞的方式。
      「唉。」我嘆了口氣。真是的,我什麼時候也變得像心一樣多愁善感了。
      「怎麼了,有心事嗎?」媽媽問。
      「沒有。」羊遠榮第一個回答,然後低著頭繼續吃著他的飯。
      最近,媽媽總是會問這一句話。「有心事嗎?」她沒有看向任何人,所以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問我還是在問羊遠榮。但我想,大概九成的可能是在問他吧。我想起之前某一次吵著要買手機的時候,我脫口而出的一句話。「妳就是重男輕女,只會買電腦給弟弟,不會買給我。」我已經忘記了她那時候跟我說了什麼,不過也沒有記得的必要了。
      這種,細微到旁人難以察覺的事,就是證據了吧。憑什麼,每一個關心都是指向家裡的男孩呢?為什麼,每一個特權都理所當然的將家裡的男孩擺在第一順位呢?又為何,月經來了就得跟弟弟分開睡呢?這是一種歧視吧,才不是什麼保護。
      吃完飯後,我坐在電視機前繼續看著新聞。電視上播報著我們縣市的老師,又一個因為性騷擾還是性侵入獄,同時也報導了某個邪教的首腦被判刑。我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間,不想要面對即將到來的會考。弟弟背著書包去了補習班,爸爸到了他的房間去讀英文。「菜幫忙收進來,快點。」
      「唉。」我又嘆了一口氣。為什麼,女生都要做這種事呢?憑什麼,男生都可以這麼逍遙自在呢?
      我一邊划著手機,一邊跟心抱怨這件事。雖然他是男生,但我想他一定會懂這種感覺的。
      「呵。」那個文字跟顏文字,彷彿讓我看到了他的笑容。「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吧。」穿過了加密與解密的程式碼,在我面前拼湊出了心的臉。「如果這個世界反過來的話,不也是一樣嗎?」
      「啊。」我想到了最近開始複習的歷史課,想到了我們的祖先是怎麼發展起來的。「對呢,在以前也存在過母性社會呢。」
      「現在也有喔。」心說:「森美蘭州就是。」
      「你住在那裡嗎?」我問。
      「不是呢,是跟妳一樣的父權社會。」心敲打著手機,用嘲諷的語氣回應著我。「所以我也是該死的男人呢。」
      「你不是。」我回。
      「我是。」心異常的堅持著。
      「好吧,你是。」我不是男生,也不想跟他在這件事情上廢話。而且,我感覺自己正在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心的身上。意識到這點時,我好像懂了。就算我再怎麼覺得媽媽重男輕女,其實也只是我的覺得而已。就像是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偏袒羊遠榮一樣,也從來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重男輕女。雖然或許,她的行為只是因為她曾經身處在那一的時空背景下。但所有的問題到了最後,還是得歸咎在環境上。什麼樣的環境造就什麼樣的人,而被環境所造就的人,才是適合環境的人。我也一樣吧,其實從來就都沒有什麼重男輕女,只是這個社會維持運轉的秩序而已。
      我趕緊把飯菜收到廚房,回到房間打開筆記本想寫下剛剛想的話。但一翻開,我就忘記我剛才腦中想的句子了。
      「唉。」我又嘆了口氣,然後拿出今天帶回來的歷史課本,開始讀起最近學校老師複習的部分。我把手機關機,跟心說了晚安。我跟他約好,將來工作賺錢後一定要去怡保找他。就在我看了今天預計要讀的三分之一時,有人敲了我的房門。
      「姩,我可以進去嗎?」是媽媽的聲音。
      「要幹嘛?」我有些不悅的說:「我還在看書欸。」
      當然,媽媽這種生物是不會把話聽進去的。她打開了門,在我書桌旁的床上坐了下來。
      「怎麼了?」我繼續看著課本上的重點,心想著自己的進度一定不能比學校慢。
      「妳最近還好嗎?有沒有什麼心事?」媽媽的話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從哪裡看出來我過得不好,也不知道她知道了什麼。
      「沒有啊,怎麼突然這樣問。」我把書闔上,轉過頭看著她。
      「我最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教小孩了。」突然,她拋下這樣一句話。
      「什麼......意思啊?」我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坐在她的身邊。
      「羊遠榮的老師打電話給我,說他今天下午第一節課又翹課了。」媽媽說。
      「啊?」我愣了一下,趕緊問:「又,是什麼意思?」
      媽媽雙手合十放在大腿上,臉上的皺紋隨著眼皮拉扯出褶皺。「中秋節前一天,他翹掉了最後一堂課跑去網咖。那天妳跟朋友去烤肉了,所以妳不知道。」
      「翹課?」我腦袋頓時打了結,無法想像自己的弟弟會翹課。「怎麼會翹課?跟誰啊?」我感覺自己像是電視上發生社會案件時被記者拿著麥克風逼表態的家長一樣,雖然很羞愧,但腦中第一個想到的確實是羊遠榮被壞朋友帶壞了。
      然而,母親的話徹底否認了交壞朋友的可能。「他自己一個人出去的。」她開始哽咽,然後淚水止不住的流。「妳不要覺得我跟爸爸都偏心,會買手機給他只是不希望再發生這樣的事了。當然,我們也不希望妳出事。」
      「我......」一時間,我竟然擠不出半句話。等聽到自己喉嚨發出的聲音時,我才驚覺自己的臉頰早已溼透了,像是敷了一層面膜一樣。
      「我真的......很不會教小孩呢...... 」母親在我面前,像是小孩一樣地哭泣。我抱著他,輕輕摸著她的頭,赫然發現她的頭髮已經這樣稀疏了。為什麼?為什麼要讓她哭泣。我心底不停重複著這個疑問,但卻始終無法對造成事件的元凶生氣。
      我想要衝到羊遠榮的房間質問他,威脅他說出翹課的原因,並且當面斥責他要他不要那麼幼稚。但,我發現我失去了全身的力量,維持身體運動僅存的熱量,只想要用來好好安撫眼前泣不成聲的女人。
      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呢?她老公呢?現在又在什麼地方做著什麼樣的事?他知道自己的老婆默默承受了多少委屈嗎?還是他其實都知道但只想置身事外呢?
      「我去跟爸爸講吧。」我說。
      「不要。」媽媽抱住了我,說:「我有妳就夠了。」
      聽到這樣的話,我出乎意料的冷靜。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愛哭的人,但此刻這麼好哭的機會我卻流不出一滴淚。我想起心的文青文章,想起某次我跟他抱怨學校生活時的對話。
      心說:「其實我也遇到很困擾的事呢,但我不能難過。」
      「嗯?為什麼?」我問。
      「因為總有一個人,得撐起那個堅強的角色吖。」心這樣說。
      我想,現在是我當那個堅強的角色的時候了吧。
      時間流逝,像風一樣,飛快的從指尖滑過。而女人臉頰上的淚水,則似越來越慢的時間,漸漸停止。我抱著她,像她小時候抱著我一樣。即使,我完全沒有這樣的記憶。
      然後,我把手機給了她。「我不想要手機了。」我說:「我不會讓你們擔心的,手機已經不需要了。」
      當下,我知道自己說了一件很不合理的話,也做了一個需要很大的決心才能做的決定。
      「就暫時幫我保管吧,等我考完會考後。」像是少年漫畫裡熱血的台詞,還有主角耳朵聽不見旁人的話的自信。我給了母親一個深深的擁抱,然後陪她到臥房去,自己回到房間讀完剩下的歷史。
      我照著我的速度,比學校還要快一兩周的進度複習著。我看完了所有濃縮成一本的講義,然後翻遍了之前上課時用的每一本課本。我的時間,就像是把過去浪費掉的光陰全部找回來一樣,一天過得比一天慢。
      學校的模擬考,也過得異常的慢。慢到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太低估考題了。
      然後,我跟班上所有人的距離都變得微妙了。我有些愧疚,也有些訝異。原來自己不主動找人講話,其實就像是隱形人一樣,根本沒有自以為的那樣有人氣。
      雨柔也是,從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主動找過她,也沒有去過教堂了。我一直在等,等她跑過來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我要一笑而過,告訴她根本沒發生什麼事。但這樣的情節,一直以來都沒有出現。
      這種微妙的感覺,一直持續到了第三次的模擬考。因為我的成績進步的幅度很大,開始有人來請教我課業上的問題。我回答了每一個人,同時發現原來教別人時也等於自己複習了一遍。
      至於弟弟後來有沒有翹課,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媽媽沒有再來跟我講過這件事,所以我也沒有問,就直接當作沒有了。
      我們是第二代會考,那個傳說中的特招提前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時間。不過無所謂,我覺得大考這種東西經歷一次就夠了。
      在會考的前一天,五月十五日。我打開了筆記本,翻開有十字的那一頁。我在右下角畫了一個小小的十字架,並且對著它禱告。我想,這大概是我最虔誠的一次禱告吧。
      然後,就是會考了。第一天的中午,媽媽煮了大餐給我。我只吃了一點,對於她滿滿的心意感到有些抱歉。但也是沒辦法的啊,畢竟被知識填滿腦袋的我真的不餓。然後,第二天的中午我待在考場,準備最後的試驗。
      會考完的那天晚上,我拿回了我的手機。我打開臉書,想跟心講自己考完試了。可惜,臉書的灰色字體告訴我找不到這個人了。跟書因說的一樣,朋友是會輪替的。在那之後,每天去學校的日子我都在玩手遊。跟同學間微妙的感覺,也因為考完試而瞬間消失了。
      我每天抱著開心、輕鬆的心情到學校,然後每天很機械式的回到家裡。我買了一本八開的圖畫冊,在老師放電影的時候拿來畫畫。畫著畫著,就到了六月。六月的第五天,成績出來了。然後畫著畫著,網路填寫的志願送出去了。然後,我上了文華。那間在我出生的縣市裡,跟二中齊名,甚至略勝的一間高中。
      一直到開學後的第二次段考,我才知道自己不是在作夢。我想不明白,成績一直很差的我怎麼能上這麼好的學校。這應該是羊遠榮的人生才對,不是我的。
      我穿著紅色的制服,看著鏡子前自己的模樣。我想,也不需要想明白了吧。就跟心一樣,他到底是不是我自己的幻想朋友,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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