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ipei Lockdown, 封城是一種修行

2021年5月15日星期六早上，一聽說行政院臨時要開記者會，就知道大事不妙。我把剛上桌的蛋餅兩三口吞掉，冰豆漿隨便喝了幾口，急急忙忙戴上口罩跳上摩托車，趕回家加班。

實在太天真了，還以為忙了兩週總算可以好好吃一頓早餐呢，畢竟從五月初疫情加劇以來工作就沒停過。2021年5月2日，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公布諾富特確診案例足跡的當下，我正在朋友的婚禮上大喝葡萄酒，把新人精心準備的酒款全部倒一杯，微醺之時甚至考慮：全場唯一有電腦的人是婚禮 DJ，是否該冒著氣氛僵掉的風險，把電腦搶過來工作？更新活動史不能等啊！

接下來每天都像狗狗一樣，緊緊追著確診者足跡跑，一邊整理活動史一邊窮擔心：怎麼辦？我該不會和確診案例擦肩而過吧？直到獅子王大噴發，發布足跡不再有意義，整座城市也戛然而止。

難得看到六線道只有零星幾台車，在台北騎車像在花東一樣寬敞，不必鑽來鑽去上演玩命關頭。第一次聽清楚捷運進站音樂，車門關閉的警示音迴盪在空蕩蕩的車站裡顯得特別刺耳，望穿月台除了工作人員之外只有小貓兩三隻，該敦促誰上車？

出站抬頭看101依舊挺挺地撐起台北的天際線，只是周遭一個人都沒有，不見遊客拍照、不見西裝筆挺的上班族進出、不見法輪功靜坐打禪，餐廳商店紛紛拉下鐵門，比過年的台北還冷清。儘管政府沒有強制，大家都回家了，留下夕陽沒入深邃的靜巷，揭開自主封城的夜幕。

我知道要乖乖待在家裡，保護自己也保護別人，但我的嘴巴裡還有一個大洞啊！偏偏我在三級警戒前拔了智齒，橫的那種，牙齒要割成兩段切碎一片一片夾出來，傷口縫合還沒拆線，診所就無預警停診，留我腫脹的牙齦和空空的藥袋不知所措。

「你的智齒在萬華拔的齁？」醫生一邊拆線一邊笑。儘管我沒有收到細胞簡訊警示，多數牙醫並不願意收治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願意冒險的診所，掛號過程也像簽生死狀一樣，我要慎重發誓自己絕對沒有旅遊史、絕對沒有接觸史、絕對沒有症狀，反覆噴酒精手部消毒到指尖乾裂，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拆了線。

如果連我進牙醫診所都要消毒到脫皮，我不敢想像醫護人員的手有多乾，臉有多濕、身體有多悶，更無法理解砍傷醫護人員的人腦袋究竟有什麼問題（就不要被我抓到你喝水神！）。看到臉書跳出這則新聞，我趕緊傳訊息關心醫生朋友需不需要空投食物？她說：現在最不缺愛心便當，不如捐助生計受到影響的群體，避免他們鋌而走險成為防疫破口，就算是幫醫護一個大忙。

採買日看警察頂著烈日逐一檢查身分證尾數，額角耳際脖子結滿汗珠，我多麽希望自己在危急時刻可以更有用處。我縮在家裡努力更新資訊、澄清不實消息，必要時嚴正駁斥假新聞，只是謠言和病毒一樣無孔不入，無症狀也有傳染力，加上不知道哪來的媒體來攪局，儘問一些「XXX說這句話，OOO你怎麼解讀？」這種擺明要挑撥離間的問題，但願鍵盤急救真的有用。

每天追新聞讓我心神不寧，雖然大多數時間是在確認資訊、等待核准，並不是無時無刻都忙得團團轉，只是害怕聽到壞消息的感覺十分折磨。我想過使用歐洲進口葡萄製13%酒精替心靈消毒，但是拔智齒傷口癒合很慢，不太能喝，而且每天悶在家裡已經夠像一灘爛泥，喝太多讓身體更浮腫、腦袋更遲鈍不是自討苦吃嗎？於是我從沙發上爬起來，鋪好瑜珈墊，做幾輪拜日式A/B——找回動力的感覺好多了，有種 pre-封城的懷舊感。

熬過封城一年的朋友，無論在哪個國家，一律建議「一天看一次新聞就好」，因為追數字以個人層面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做好個人衛生、增強抵抗力才是唯一正解。我這才領悟抵抗假消息的方法，其實和抵抗病毒差不多：先要遠離感染源、減少接觸，接觸之後務必徹底淨身，再來要強健心志，常保情緒平穩。無論是冥想靜心、運動分泌多巴胺、培養興趣獲得成就感，只要能讓自己分心，從混怒中抽離，建立正向循環都好。

連續 on-call 的日子進入第三個月，我發覺我最想念瑜伽教室的頌缽。頌缽一響，像古一大師揮掌讓奇異博士靈魂出竅那樣，我被震動推向另一個次元，從至高處俯瞰各種荒謬景象：去全聯搶泡麵衛生紙、在餐廳外面群聚排外帶、記者說只能上山不能下海是因為山是綠的海是藍的——這一切都與我無關。

儘管家裡音響的 bass 有點破，我還是喜歡時不時用大電視開 YouTube 播放頌缽影片，閉上眼睛感受頭皮、眼窩、後頸、肩胛、側腰、骨盆，隨著空氣中的震動鬆開。這些都是我努力工作導致緊繃的部位，而關在家裡的我除了盡責地把訊息傳達出去之外，其他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放掉，什麼也不做。

解封日一路從 5/28 延到 6/14、再延到 6/28、又延到 7/12。今天開始適度鬆綁到 7/26 好似迎來一線曙光，轉頭看在美國打完嬌生的朋友出門照樣口罩戴緊緊，我已經不巴望著「回歸正常生活」。大自然的反撲總是來得措手不及，變動才是恆常的真理，渺小的人類只能坦然接受數字高高低低、城市開開關關、疫苗代代更新成為常態。

往好處想，我擁抱混亂、與自己相處的能力必定會隨之精進。在可見與不可見的未來，就算垃圾車駛過大聲播放少女的祈禱，就算隔壁工地在挖土鑽地切鐵條；就算疫情看不見盡頭、病毒持續變異、預約了疫苗但不曉得什麼時候輪得到我——只要閉上眼睛、戴上耳機，我隨時可以進入 happy place，獨自漂浮在平靜無波的心海當中，感到滿足。

本文同步發表於我的部落格：《#LockdownLife 台北封城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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