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濃豔色彩和強烈風格風靡全球的西班牙大師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從影40年,終於在2020年推出第一部英語發音作品,於去年年不畏疫情嚴峻、堅持實體舉辦的威尼斯影展首映,由該屆終生成就獎得主蒂妲史雲頓(Tilda Swinton)主演,無疑成為影展最大亮點之一。
然而,一向以峰迴路轉的獨創劇情聞名的阿莫多瓦,這次卻選擇改編兼通文學、劇場、電影、繪畫設計及評論的法國全能創作者尚.考克多(Jean Cocteau)於1930年創作的獨角劇本《人聲》(The Human Voice ),不禁讓人好奇阿莫多瓦會如何在作者風格與經典文本當中取得平衡?而又是什麼樣的劇本,魅力強大到經歷將近一世紀,仍吸引眾多創作者和表演者前仆後繼地挑戰、搬演它?
《人聲》的「獨白」力量 考克多創作不輟,精通原創及改編,曾連續三年擔任坎城影展評審團主席;
並且交友廣泛,橫跨繪畫、時尚、歌謠、電影戲劇圈。
縱觀戲劇史,從古希臘悲劇、莎劇、乃至中國戲曲,「獨白」都是十分常使用的手法,雖然中文語境統稱為獨白,但其實能分為兩類--monologue以及soliloquy,monologue是指場上仍有其他角色,但出於各種原因,僅有主語者一人發表長篇言談,其餘人保持沉默,或僅偶爾給予短促的回應(事實上,演員在進行經典獨白練習時,也時常會略過那些回應以構成完整段落,例如《馬克白》中著名的馬夫人洗手景,同時場上其實有醫生在觀察她並碎碎念),像伯格曼的《假面》(Persona ,1966),雖然從頭到尾都是Bibi Andersson狂講話,但沉默的Liv Ullmann一直在她旁邊,所以會歸類為"monologue";而soliloquy則是場上真的只有主語者一人,這時若角色精神狀態正常,則他講的一大串談話要嘛是對自己講、以釐清內心心緒,要嘛就是得打破第四面牆,向觀眾傾訴內心思想或計謀,《哈姆雷》中經典的"to be or not to be"即屬之。
不論是monologue或soliloquy,皆是藉由超越日常經驗的話語長度,達成堆砌文字美感、展現角色心境轉折、製造戲劇張力等目的,差別僅在於monologue仍能依靠場上其他演員(儘管沒說話)的反應,讓思緒及語言獲得向前滾動的能量;而soliloquy則更考驗演員在一心向前與自我懷疑叩問之間切換的功力,以及涵納現場觀眾、凝聚他們注意力的台風。
《人聲》的故事講述一名女子和交往五年的情人分手,在萬念俱灰中透過電話,向即將離開、迎娶他人的舊情人表達自身的煎熬與渴求。考克多將「電話」這個日常媒介搬到舞台上,使這齣一小時左右的獨角戲變成既不是monologue、也不是soliloquy的特殊獨白情境--女子無法打破第四面牆與觀眾交流能量,也沒有戲劇化地將腦內思緒表演出來的橋段,只能竭盡想像力、塑造電話線另一頭那看不見的對手。
這讓《人聲》變成戲劇史上數一數二具挑戰性的獨白作品--演員能做的選擇和花樣不多,只能直球對決,想方設法在觀眾聽不到另一端回應的狀況下,留住他們的注意力、看自己講電話一整個小時。
1948年,安娜麥蘭妮
羅塞里尼(Roberto Rossellini)於1948年執導的《愛》(L’Amore),和費里尼聯合編劇,由新寫實代表性面孔、義大利國寶級演員安娜麥蘭妮(Anna Magnani)主演。電影分為兩個片段--The Human Voice和The Miracle,第一段即是改編自考克多的劇作。
要評價此部電影,自然不能僅專注在第一段《人聲》上,得與第二段牧羊女山中遇上神秘男子而懷孕,並宣稱神蹟降臨的故事對照,才能體現羅塞里尼運用截然不同的時代和情境,思考人的「信念」之企圖。此版本將原著刪減至約三十分鐘的篇幅,除了麥蘭妮驚天地泣鬼神的表演能量,羅塞里尼也展現了一些細緻的敘事技巧。
在第一通電話掛斷,等待下一通的過渡期間,女人寧靜下來,一反之前攻擊性強、氣燄高張的連珠炮;畫外則傳來隔壁似乎是派對的嘈雜(人聲)、歡樂音樂和嬰兒哭泣等喧鬧,以聲響設計對比出女人寂寞、孤立無援的狀態。 第二通電話結束,女人聽見屋外傳來汽車駛進的聲音,這時羅塞里尼利用一連串的剪接畫面敘述女人從臥房至走廊、玄關直到家門的過程,不僅具象化她的焦急,更讓從臥房到家門的距離彷彿被無限放大,展現出失戀崩潰的女人要振作、跨出新生活的一步是何等艱難?
透過這段剪輯,之後女人貼在門上傾聽、發覺回來的只是鄰居而不是情人的絕望效果,也得到很好的加成。
1966年,英格麗褒曼
除了御用女主角,曾和羅塞里尼有過一段婚姻的瑞典國寶級演員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也在1966年的電視電影中挑戰過這齣經典獨白,由《第一滴血》導演Ted Kotcheff執導。
和麥蘭妮比起來,褒曼的版本少了許多剽悍,並融合了她本身的優雅氣質,表演選擇不走指責對方、向對方索愛的路線,反而使人看到更多這個女人在感情關係內的自卑和脆弱(甚至害怕房中的狼犬),有許多哭戲,但層次豐富且台詞表達清楚又精準。(自認英聽沒有到很好,但褒曼的談吐讓我在老舊收音的品質下、不用字幕也幾乎全部聽懂,這真的超厲害。)
有趣的是,褒曼雖然年逾五十但美貌依舊驚人,電影甚至得刪去女人貶低自己、覺得自己長得醜的台詞,改用她看到鏡中自己的老化幻象來代替。
除了表演,此版本的敘事設計稱得上工整--以「女人起床,接到第一通電話」和「看到情人新歡照片,決心主動撥號,打出第二通電話」為分野,大致將影片分為前後兩半,而頭尾呼應的房間物件空景和懸掛的電話,也暗示著女人難以走出心碎的封閉迴圈,再加上不絕於耳的秒針滴答,讓獨處一室的寂靜更顯得震耳欲聾。
可能是礙於電視電影的預算限制,這版《人聲》算是最規矩地聚焦在「同個房間」中的,能感覺導演已經把躺著、坐著、趴著每個角度的英格麗褒曼都拍遍了,雖然單調、拘謹了些,但或許也能將之視為同理劇中女子日復一日等待的無助感的方法。
2018年,羅莎蒙派克
這版18分鐘的《人聲》由時尚多媒體品牌Measure to Made(M2M)製作,曾出演《唐頓莊園》、《后翼棄兵》的英國演員Patrick Kennedy執導。有兩座國寶級演員詮釋的版本如同高山般立在前方,大膽挑戰的羅莎蒙/裴淳華又會端出什麼樣的表現呢?
距離褒曼版本已超過半世紀,現代女性肯定擁有更多身體自主權與展現情慾的空間,所以此版開頭我們便看到一連串肢體交纏的相片,起床後的洗漱穿衣更是三版中最赤裸真實的(甚至又讓人聯想起《控制》中的Amy),影片中也不乏對裴淳華身體部位的特寫。而最露骨的選擇大概是情人提及自己遺落在兩人舊家的手套,女人拿起它,透過氣味想像、展開悲傷又渴求的愛撫。
除了「性感」之外,這部21世紀出品的《人聲》又展現了哪些現代性呢?首先,第一通電話是打到女人的手機的,觀眾藉此得知「噢,這情境發生在現代啊」,但由於「電話線」在《人聲》劇本是個強烈且必要的意象--如麥蘭妮和褒曼的版本,皆將線纏繞在身上,並有強調「這條線是現在唯一連結你和我的媒介,所以拜託不要掛斷」之類意涵的台詞--所以此版在手機接通之後不久,又以訊號不良為由換成使用有線電話交談,有點想創新、現代化但又不願放掉經典元素的不上不下之感。
再來,此版最大的改動,莫過於結尾的選擇了,當女人噴出經典台詞--「如果你是出自於善意而向我說謊,而我意識到了,那只會讓我更加愛你」--通話隨即中斷,女人躊躇一晌,再度拿起話筒,我們不知道她究竟會不會再度聯絡情人?還是能夠放下這段不健康的關係?電影的開放性結局,既賦予女主角更多的主動性/選擇權,又不將話說死,雖不至大膽,但也算收得乾淨俐落。
------------------------------
回顧完三部前作,下篇將會細細探討鬼才阿莫多瓦是如何炸掉、翻新經典文本,大肆蓋上作者印記,將之轉化成「阿莫多瓦的考克多《人聲》」,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