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7-16|閱讀時間 ‧ 約 7 分鐘

與柏格曼的初相遇《假面》

事情的起因是為了觀看《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而貿然訂閱了friDay的影片串流服務,因而發現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影評所評論的電影在friDay上都找得到(不得不說friDay選電影的品味很好),面對一票「經典」老片,我卻突然喪失戰意,轉而投向柏格曼的紀錄片《柏格曼:大師狂想》。但在此之前,我先看了《柏格曼:光影封印》,呃,我認為完全可以跳過不看。《光影封印》找來了你能想到來自各地的超大咖導演們,來到柏格曼生前位於法羅島的故居,以緬懷這位更大咖的導演。卡司是令人興奮的:伍迪艾倫、雷利史考特、法蘭西斯柯波拉、馬丁史柯西斯、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拉斯馮提爾、李安⋯⋯其他還有許多,族繁不及備載。可以看出這兩部紀錄片實際上是一部,僅是側重點不同而剪成了兩部。而有價值的片段,都在《大師狂想》裡,也只有後者收集了對柏格曼本人的訪談片段。無論如何,看完兩部紀錄片,若不乘著興頭把柏格曼的作品也給看了可太浪費,我挑選的,是柏格曼本人面對鏡頭所說「或許拍不出比此兩部作品更讓自己滿意的作品」的其中一部《假面》。
《假面》描述一對病患與護士告別喧囂在海邊度假小屋進行「隱居療法」的過程。病患沃格勒是一名成功的女演員,她入院治療的原因是於一次演出時,突然陷入沉默,一語不發一分多鐘。事後她道歉並解釋道她當時突然想笑,也翹掉了之後的排演。隨後她保持沉默長達三個月,檢查的結果是身心都非常健康;護士艾瑪的人生經歷極為平凡,兩年前剛從護校畢業、剛訂婚,父母是農人。
電影的前半段要素過少,不論是演員人數、場景、對話都非常單純,我發現自己深深著迷於光影的變化,或許是因為沒有顏色,唯一能注意的地方只剩下構圖與光影。每一場的構圖都極美,可以感覺到柏格曼對任何一個細節的要求,那種美是「人」的美。某些電影裡「人」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劇情的推進,在柏格曼的電影裡,「人」的重要性被無限放大,「景物」在黑白色調中被自然忽略,僅是為了襯托「人」的無機幾何形狀。柏格曼尤其愛用特寫與近景,使用的頻率能讓人感受到他本人對於「人」這生物的熱愛,這手法尤其考驗演員的功力:人物的對白(或許該說是獨白,沃格勒整部戲幾乎一言不發)是大量的,而且對白十分的「刻意」,幾乎能看作是某人日記的一隅、某種辯論稿或詩的載體、一種自我剖析與告解,是比起電影更偏於文學性的劇本。通常,這類的劇本應該是個糟糕且自溺的劇本,柏格曼卻天才般將「文本」與「角色職業」無懈可擊地以雙螺旋扭合起來,以至於其實在本片中,「對白」不僅僅是對白,對白本身就成了「內容」。
是的,沃格勒身為劇場女演員始終一言不發,作為映射的是對桌的護士艾瑪接替了前者的本職。艾瑪比起沃格勒,更像是個劇場女演員,幾杯黃湯下肚後面對沃格勒霹哩啪拉開始了演講:講青春、講破處、講不倫戀、講老公。「別人都說我是個好聽眾⋯⋯不是很怪嗎?從沒有人肯聽我說。像你現在這樣,你會聽我說,你應該覺得很無聊,還不如去看本好書。」艾瑪這樣調侃自己,但事實上沃格勒聽得津津有味,無論她是抱著何種心情去聽的。艾瑪演講時,眼神總飄向遠方,越過指尖,指向回憶的片段。對於電影這個載體來說,這大量獨白其實是不自然的,但艾瑪的演出又是如此自然,絲滑的句子彷彿從她的嘴裡被即興織出,她在電影中,可謂是天生的好演員。於是我們可以看到,在生活中戴著假面的,不只有沃格勒一人,也包括艾瑪自己。
而該被照顧的沃格勒,面對連珠砲似的話語,總是沉默且面帶微笑,此刻她扮演的,正是對面的艾瑪。沒人摸得透她內心在想什麼,一副真的很認真聽的樣子,跟個心理醫師沒兩樣,她看似拋去演員的身份,但假面仍未卸下,這便是本片的核心命題:「脫下假面之不可能」。無論選擇何種生活方式,人的內心始終煎熬掙扎著追尋某物,那某物或許是財富、是真理、是平靜、是生活方式,但終不可得。柏格曼在現實生活中絕對可以說是一個爛人,他拋妻、偷吃成癮,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有幾個孩子。「成為一個好人是不可能的了,我要成為一個好導演。」在「親子之情」這種近乎絕對真理的重擔面前,柏格曼再灑脫也不得不受內心摧殘,電影中兩位主角的共通點正是喪子之痛,可以說,本片無疑是柏格曼版本的《懺悔錄》。
電影中段開始變得非常混亂且意識流,很多剪接點讓我覺得有喜劇感,但更多的是讓人感到恐怖,兩者以奇妙的比例混合在一起,柏格曼的控制狂性格無所不在,讓人直面內心的程度超越任何恐怖片。因為看過紀錄片,可以知道這部片很大程度上是柏格曼的內心獨白,他掙扎於「解釋」與「不解釋」之間。「解釋」是給罪人(艾瑪)的,「不解釋」(沃格勒)只是靜靜看著,看著另一個自己,表示:「我明白」。最悲慘的,莫過於這兩種都有罪,因為罪先於表現以前,以至於兩者同出一源,又合而為一。一方面,他無法面對自己的良心,而以滔滔不絕的告解來鎮痛,「為何思想與行動如此斷裂?」是這個人格的悲劇來源;另一方面,他壓抑內心情感,表現得極為正常,以沉默來應對波濤洶湧的感情,以演員的「假面」覆蓋自己真正的臉龐。罪已經生成,兩種看似截然不同的表現方式,終究一體兩面。
片頭紛亂的蒙太奇與片尾實際上是相互呼應的,可以感覺到整部電影圍繞著一個「概念」,由那個概念去延伸出所有需要的東西,並將之拼接起來的斷裂感,即使拼接得很好,但是仍能感覺得出是拼接起來的東西,這並不意味著不好,相反地,對導演而言,這是無上的稱讚。這個感覺,不知道能不能稱為「藝術感」,一種控制到極致的產物。焦慮的柏格曼已過百歲冥誕,世人對之的評價也已塵埃落定,但一名藝術家難道不該就從,且只從他的作品來評價嗎?最後附上柏格曼藉艾瑪之口的動人告解,緬懷這位大師中的大師:
你以為我不懂嗎?存在這個無望的夢 不是表象,而是真實存在 清醒時隨時自覺、警覺 人前的你與真實的你的拉鋸戰 感到昏眩,時時渴望被揭穿 被看穿、被超越,甚至被消滅 每個聲調都是謊言 每個手勢都虛假、微笑都扭曲 自殺?不,你無法想像,那不是你 但你可以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起碼不是撒謊 你可以對世界封閉自我 就不必扮戲,露面或虛偽作態 你這麼想⋯⋯ 但現實很殘忍 你的逃避並非天衣無縫 人生是無孔不入的 你被迫做出回應 沒有人過問虛實 過問你誠實或騙人 這個問題就連在劇院裡都不怎麼重要 我瞭解你 你為何保持沉默,一動不動 你的死氣沉沉成了精彩的角色 我瞭解也欽佩你 我認為你應該將這角色扮演到底 直到不再有趣 再將之拋開,就像你一點一滴⋯⋯ 拋開其他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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