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製人在他們身體退化前(一般是在中年前),會被摘取器官,進行一個他們稱之為「終結」的手術。第一次、第二次…但請放心,一般來說終結不會超過三次。但…如果你幸運地活過第三次,他們會直接免去對你的照護,對你進行第四次終結,直到你被拔去呼吸器…
《別讓我走》描述凱西、湯米和露絲在培育複製人的海爾森寄宿學校生活的故事,故事背景為七零到九零年代的英國,以三人間的情感羈絆為軸心,帶出複製人生來被視為為本體捐獻自身器官的工具,無條件為人類的身體健康犧牲奉獻的故事。
全片以凱西H的回憶視角出發,在「死亡」之前,回憶她和童年玩伴湯米、露絲於海爾森寄宿學校(1978-1985)、寄居鄉居(1985)、待在終結時(1985-1994)的往日時光。
第一段旅程發生在海爾森寄宿學校,凱西對湯米的感覺漸漸超出友誼,愛戀悄然萌芽,有意無意的尋找對方,氣氛輕快的旋律不時揚起,那是凱西最開心的日子。在這樣開心的日子裡,學校定期舉辦二手拍賣會,學生們可以靠著自己收集的硬幣來換東西,不過那些物品不是少了手腳,就是破爛不堪。和學生異常的興奮形成極大對比。又像是舉行腳色扮演課程,讓學生學習如何買東西;又如同一個小瘀青都會被醫生好生關注。更有跨越學校圍籬就會死掉的傳說、學生們都帶著奇怪的電子手錶…
隨著露西老師的揭露,我們才發現,原來這是一間培育複製人的學校!看似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實則有股詭異的壓抑感。後來,在宣布露西老師離職的朝會上,校長那不允許複製人產生前瞻性思考的邪魅演講,眾人竟如魁儡般拍手,與此同時,好友露絲和湯米的手也偷偷牽了起來…於是凱西的童年結束了,在這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況下。
第二個個旅程為鄉居生活。相比童年時期,此時期主要圍繞在凱西、露絲和湯米的情感糾葛。湯米和露絲之間的情感困擾著凱西,無意間造成凱西對性的好奇,為了解自己對性的強烈渴望,她看起從垃圾桶裡找到的黃色書刊,同時也許也是為了找到本體。畢竟在複製人的心裡,深刻烙印著卑微的印記,而自己的本體一定也好不到哪去,因此凱西渴望從雜誌裡將自己那「骯髒的想法」溯源到本體。這大概也是為什麼露絲見到自己的本體時會崩潰了,她不相信自己的本體竟是如此美麗高貴。那是一種極度自卑的心理,同時亦是刻骨銘心的奴隸印記。
隨著時間荏苒,湯米發現自己其實不愛露絲,露絲也同樣明白,但兩人都沒有說破,一個因為懦弱,一個是因為嫉妒。露絲甚至恐怖地向凱西宣示主權,迫使凱西毅然離開鄉居……這是友情的終結。
這一走,便是十年。凱西和露絲在終結之地重逢,夕陽餘暉下,冰冷的長廊裡,兩人緩緩走過,兩人決定和湯米一同去尋找那傳說中停留在海灘上廢棄船。看著湛藍的天空,露絲表示懺悔,並給露絲和湯米一個「緩捐」的線索,祈求他們寬恕自己嫉妒他們的感情所以才從中作梗,「我不想當那個落單的人。」眼前是一片蒼涼的海洋,生命已到盡頭的露絲坐在毛茸茸的草原中後悔地說道。至此,便是生命的終結。
整部片最讓人難受的是沒有人對這荒謬的一切提出控訴,就連監護人露西老師對孩子們揭露了海爾森學校與他們存在的意義,於心不忍的她終於忍不住潰堤時,全班也僅僅是無神地盯著她看,彷彿這就是他們的日常一般。唯一驚動他們的,是隨著那陣風吹來,悄然飄落的紙。
看到後來越發焦慮,為什麼沒有人出來反抗過什麼?為什麼不逃離這個荒謬至極的世界?一直在期待幕後反派出現,那樣至少有個憎恨的對象,但全片連個可以控訴的對象都沒有。既然沒有壞蛋,當然拯救世界的英雄也沒有機會出現。
在這個沒有神的世界裡,有個浪漫的傳說。傳說只要兩個複製人能證明兩人真心相愛,他們就能獲得「緩捐」的資格。而證明裡兩人真心相愛的方式,就是透過兩人創作的藝術品來證明。藝術品展現人的內心,反映出人的靈魂,也許這樣就能證明兩人相愛。在露絲死後,凱西和湯米找到成立藝廊的夫人,他們興奮地拿出畫,看著前海爾森校長和夫人的眼神,才發現傳說不過只是傳說,根本沒有緩捐,從來都沒有。
「但我們回答的問題根本沒有人問,要人們重回黑暗,為各種癌症和罕見疾病所苦,他們只會斷然拒絕。成立藝廊不是要檢視你們靈魂,而是要看你們有沒有靈魂。」海爾森學校試圖以藝術創作來證明複製人孩子也是人,但有靈魂又如何呢?依靠複製人的捐獻,人類平均壽命可增至一百多歲,所以請你們去死吧。原來,這是整個世界的背離與漠視,甚至是全人類的自我欺騙,裝做看不見也許會讓自己好過一點吧。
沒有什麼比絕望之後,重新燃起希望的再度熄滅更痛苦的事情了。冰冷窒息、壓抑絕望籠罩在那條宛若世界盡頭的小徑上,湯米的怒吼是唯一的反抗,也是觀眾低壓情緒的出口,懦弱的他只能透過這樣的方式來抗了呀。相比湯米的宣洩, 凱西就只是默默地哭泣而已,好希望她能用力地哭一場,即便那不能改變任何事情。整部片凱西那看似接受一切的淡然眼神與總是微勾的嘴角,裡頭盛滿無盡哀傷。
「我所不確定的是,我們和受贈者的人生是否截然不同。生命都會終結,也許沒有人真正明白自己的遭遇,或覺得自己活得足夠。」
沒有直接的批判外,結尾凱西的叩問中甚至帶有幾分溫柔。而那樣的溫柔更是讓身而為人的自己覺得不堪。幾乎有一種錯置感,這些複製人學生們比那些面無表情的師長、冷冰冰的送貨員和機械式地摘取器官的醫生們更像人類,甚至連嫉妒心爆棚的露絲也比他們更加擁有靈魂。
眼前既是晦暗的未來,那至少在消逝前,嘗試在記憶的節點裡中抓住一些什麼更能讓人覺得溫暖踏實吧,有點海上鋼琴師的味道。湯米死後,收到捐贈通知的凱西獨自回到已變為荒地的海爾森之家,站在晚霞之中,看著那依舊掛著帶子的鐵絲網與堆積在這裡的童年的一切,回憶便翻過窗來,化作光影穿過樹梢,錯落成晶瑩剔透的河,裡頭是凱西、湯米、露西童年的點點滴滴。那是即便消逝也不會忘記的事情。
電影裡,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複製人宛如鏡子裡的倒影,一生只為本體而活,為了本體的長命百歲一步步被掏空器官、掏空自我。而如果電影為現實世界的投射,那狂熱地用生命玩大富翁、被人情世故圍困無法突圍以至於逐漸成為自己不想成為的大人的我們,是否也是一種掏空呢?
——刊於二零二零年十二月二日師大人文電影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