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暗湧（一）

跑步途中，阿恩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未來的景象，心裏不禁一驚。

她想到，也許若干年後，自己會拖著小孩和老公在這裏跑步。

做這樣的幻想大概是女人的特長，圖像是虛幻的，但這種生活已經距離她不遠。與男朋友交往好幾年，感情穩定而甜蜜，看來彼此都認定對方是自己的終生伴侶了，談婚論嫁大概只是時間的問題。某種直覺甚至告訴她，男友最近已在準備求婚——她答應後，她們就會結婚，之後生小孩子，他們轉眼長大，然後就拖著自己和爸爸在這裏跑步。一切那樣順理成章，説它是幻想不如説是等待。等待又太實在，一點也不浪漫，看起來像一隻沒有閃光的獨角獸。

甜美的沉鬱突然襲來，她也沒有跑下去的心情了。

身邊人還多跑了五、六步才發現她停下，回頭説：「累了嗎？在這裏等我吧！」然後又轉身跑走。

這條路兩人已經跑過不下數十次。在這裏——她盤算著——男友大概十分鐘左右就會回來吧。於是她在旁邊的長椅坐下，這才發現來跑步的人爲數也不少。

這也難怪，無論是忙甚麽，這座大都市裏有多少人跟他們一樣，在週末的夜晚才抽得出時間和心力到海邊跑步？她一邊想著，沒有為意今晚吹起了近來少見的涼風，風擠著她的臉和頭髮。抬頭一看，烏雲由這邊被趕往那邊。

大約十分鐘以後，男友果然回來了。二人沿路慢慢走，按照慣例，他先送她回家，然後再乘車回自己的家。

他們會沿著海濱長廊走回去，穿過一座公園，公園的盡頭就是她的家，男友會在路口與她道別，拐左往巴士站乘車。

就在二人正要分開的時候，公園某處傳來一陣哭泣聲。

「欸？有人哭。你聽。」

「哦？對啊。」

「是個女人呢！」

於是他們急急忙忙走回公園，要看看發生了甚麽事。不用多久，他們看到一個女人獨自弓身坐在一張破舊的長椅上哭泣。她身穿一件拉了拉鏈的棗紅色風褸，下身則是一條怎樣看都是只會在家裏穿的休閒長褲，街燈照得她一身橙，影子垂在地上。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

「啊……」女人似乎沒有想到自己的哭聲會引來其他人，顯得不知所措。「沒有，沒有……對不起……我沒有事……」

「不用害怕，你這樣一個人很危險，我們有甚麽可以幫助你？」

「對了，我們不是壞人。是不是剛才發生甚麽事了？」

女人這才把雙腿放到地上，坐直身子，用力控制自己的淚水。

「很謝謝你們……我……不是的，我沒有遇到甚麽……壞事，只是剛才……我和先生起了些……呃……爭執，我跑下來而已。」

她抬起頭説話，二人同時發現她是個頗有姿色的年輕女子。

但隨即，他們也注意到她右臉上瘀了一塊。女人看到他們凝視著自己的臉，意識到甚麽似的，又低下頭來。

「是不是他打傷了你？」這是女人對女人的急切慰問。

「這個……」

「需不需要我們報警？」

「不！不……不要……」

沒想到這種專業社工都束手無策的事情，會降臨在一對剛跑完步要回家的情人身上。他們看著這個垂著頭不發一語的女子，低聲説了一些話，又彼此打了些手勢，最後阿恩開口：

「你家在哪裏？」

「就這裏。」她指著公園外邊的大廈。

「欸？我也是哦。那麽我們也算是鄰居了。那……不如這樣，你今晚就先到我家過一夜吧。」

受寵若驚的女人又抬起頭來。

「不用怕的，她一個人住。」

「但……」

「沒問題的，你也不想在公園裏睡吧。」

「對，就先休息一晚，以後的事以後才算。」

「那……很謝謝你們……」

「來，走吧！」

於是他們三人緩緩走過漆黑的公園，途中女人不斷重複著抽泣道謝，他們回應不要哭了不用客氣。她一路上都低著頭，用手半掩著臉上的傷，直到走進大堂，重見光明以後，她手上另一處傷痕才現過身來。

「真的很謝謝你……」女人坐在沙發上，身體顯得僵硬。

「不用客氣了。對了，我應該怎樣稱呼你？」

「叫我Laura就可以了。」

「好啊，我叫阿恩。你想看電視嗎？」

「呃……你喜歡吧……但真的很抱歉，我……是不是打擾了你和男朋友了？」

「沒有啦。阿成他——對了，他是阿成——本來也是要回家了。」

「真的很感謝你……」

阿恩見客人的情緒穩定了下來，説話有了紋理，才想起自己還是一身運動裝，於是隨便拿了一些零食給她，就洗澡去了。Laura自己一人坐在陌生的客廳中，聽著電視機播放著的對白，身心不自覺地放鬆起來。

阿恩頭也沒有吹就趕著從浴室出來，卻看見Laura坐在沙發上睡着了。

她的頭髮已經不像在公園那裏那樣散亂，燈光照著她的臉——薄薄的眉毛、用力緊閉的雙眼、小巧的嘴巴看起來無神但精緻，實在惹人愛憐。風衣的拉鏈已經拉開，裏面是一件普通的天藍色T-shirt。

阿恩拿了一張毛氈放在沙發旁，小心地關了電視和燈，輕聲走回房間。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