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4|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像我這樣的一個拉子》到《人妻日記》

「痛苦的人是危險的,我就是那個危險而痛苦的人,所以我也吸引其他痛苦而危險的靈魂。」
——陳雪《像我這樣的一個拉子》
熟識我的朋友都知道,我非常鍾愛陳雪這位作家。然而我並不是喜歡她筆下的女女或男女情慾,而是她作品中描述的階級矛盾與身分尷尬帶來的創痛。當今的文學作家,大部分出身自中產階級,或接受中產階級的教育,充滿了知識分子的氣味。但陳雪不同,她不只出身中下階層,也做過藍領階層的工作。她筆下的攤販、小商家、工廠、夜市,都是我成長的軌跡。
有陣子我很常去聽她的演講,大多是新書發表會之類的。說來奇怪,我聽到她講原生家庭的經驗,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彷彿心裡面潛藏的那個孤苦無依的孩童立刻跳了出來。我明白那是未曾被生命善待過之人靈魂的哀鳴。前一陣子,有位老同學跟我說,另一位學業有成的同學曾跟他坦承其實自己很自卑,我說我看的出來啊,那是你們身上不會有的刻痕(我原本想說「傷痕」)。也因為這個緣故,我對於我現在的工作花了一段時間才調適過來。因為我曾(不理性地)覺得,現在的工作是劫貧濟富,加深社會不平等,也背叛了自身原先所屬的階層。當然後來理解,不論從學理和情感上來說,我的身分跟現在的工作是不相關的兩件事,但可以想見這自卑心態的影響滿嚴重的。
老實說,我外表跟陳雪的外放活潑的舉止差異很大,以往她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似的,拚命抓取又捨棄一次又一次的情感關係,我卻始終拒絕親密關係,不論生理或心理上的。我反而有點像她的伴侶早餐人,內斂謹慎而消極虛無,只是當然一點也沒有早餐人的「賢慧能幹」啦。然而在差異那麼大的外在表現下,我卻從她的文字中看出,我們內在有著相似的受創質地。不過就她的童年經驗來說,可比我受苦太多太多了。她們家生意失敗欠下巨額債務,母親進城賣淫還債(她散文從來沒說出這詞,這是我推測的)。她們家自此陷入除了求生,其他一切免談的絕境,她只能獨自面對親族、鄉里、乃至學校無止盡的訕笑與侮辱。更可怕的是,我猜想她應該有過性侵的經驗(甚至可能是亂倫,她散文裡講得非常隱晦)。這樣的過往,為了保護自己而做出種種的防衛行為,是可想而知的。
我對她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惡魔的女兒》印象非常深刻(讀完後我連續做了好幾天的惡夢),因為它觸碰到我內心一直不敢仔細翻看的黑暗面 — — 對這個世界的惡意和恨意。書中的女主角,受到父親性侵,長大後她反而勾引起跟父親差不多年紀的男人。誘騙他們上床之後,她會滿足的「享受」他們既罪咎又痛苦的神情。我後來能夠理解,那是一種強烈憤世(仇世)的情緒 — — 「反正我已經髒了毀了,我要把你們這些假清高的人一起拖進地獄!天底下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我忽然想到以前看影視裡某些類似的人物,例如霹靂布袋戲的跨性別者「半花容」或港片《六指琴魔》的主角黃雪梅,有著奇怪的投射心理。當她們因仇恨或情感糾葛而毫不留情地殺害眾人時,我竟有種莫名的安慰,同時又因這種心理而湧現羞恥感。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父親。我爸有著跟陳進興(還有人記得他嗎?)同樣悲慘的身世與經歷,可是他沒有變成另一個冷血兇殘的陳進興。他照樣成家立業,過著跟平常人一樣的生活。那是什麼造成這麼大的差異呢?或許是因為他是個軟心的人吧(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我也遺傳他的不忍,所以我做不出那些殘忍的事。但攻擊不了別人,就只能攻擊自己了,我成年初期的輕度憂鬱,大概有一部分是這樣來的。
那,是什麼造成轉變的呢?陳雪她自己的答案,在《人妻日記》裡已經寫出來了。我本身的答案也類似,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與愛。接線的經歷柔化與暖化了我;研究所的學習,教導了我愛與被愛的功課。至此,我比較能以平和的心境看待過往,有一部分的我已經長大成人,而不再只是「固執地望著缺失的孩童」。
最後,引述一段《人妻日記》的內容:「從一個眼神正面接觸,我花很長的時間學習與人相處,從一次一次良善的舉動裡相信並非人人帶著毒刺,很後來的我,不再怯於旁人的注目,還可以上台演講,那些目光裡,惡意不見了,我的神經質還在,有時一個恍惚,我仍以為自己會是被同學媽媽趕出客廳的少女,我又定神看看台下的陌生人,嗯,沒有敵人。
漫長時間過去,頭上的旗子掉了,臉上的麻子變成雀斑(或老人斑),逐漸習慣芒刺在背的異樣感,我不再頻繁更換日記,我甚至不太寫了,好像忘記以前那種重新開機的過程,修修補補老機器,就一路活了下去,我甚至可以對路人微笑,不再害怕攻擊。
我們收拾記憶,檢閱過去,人生有些場景,多盼望沒有發生,我曾以為寫小說可以改變我的人生(難道不是嗎),過了那麼久,現在的我,珍愛那些難堪的,尷尬的,痛苦的,孤獨的,地獄般的時刻,我不再盼望能把生命裡某一階段(是許多階段)的時間刨走,割除,我輕輕撫愛它們,知道那是我身上特殊的斑紋,麻子啊,是我的圖騰,徽章,是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自己所有總和,讓我如此複雜,又那樣豐沛,除掉任何一部分,我都無法成為現在的樣子。
拿任何人的人生與我交換,我都不要。
我想,那些毒液都化進了血液,或苦或甜,蜜糖毒藥,我都消化,化成一口氣,再尋常不過那樣,吸氣吐氣,呼吸,過生活。」
一直很感謝有這兩本療癒之書,讓我從一個冰冷自卑且防衛的人,逐漸轉化成不只會哭也會(真)笑的人。成長並不是抹去所有的痛苦,而是能夠與痛苦和平共存,並對未來保持信心。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