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輕易被人看見你軟弱的樣子。」
打從識事起,椿的母親總是這麼告訴她。
於是,她們成為特別善於忍耐的母女,許多傷都憋在心裡。
椿漸漸長大,出她意料的,她越來越常看見母親的眼淚。
或許,母親長年的傷口化膿了,體液汩汩流出,再也藏不了;又或許,椿的年紀已讓她足以讀懂那些眼淚。
椿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再多的安慰、陪伴和傾聽似乎解決不了根本的家庭問題。她難以改變牽涉其中的許多人。
這世上有一種痛苦是,眼見重視的人正在受苦,自己卻束手無策。
如果自己的幸福是母親的犧牲換來的,椿則為「家庭」這個結構的共犯,她的心能麻木到幾時?
不知不覺,母親的淚水滲透了椿的裙襬;椿的身分也從女孩、少女,變成女人。
母親的淚水讓椿畏懼婚姻;她害怕有朝一日成為人妻人母,是不是也必須失去許多。
「我住在華美的大房子裡,實為婚姻的奴隸;在名為婚姻的遊戲裡,規則全向男人靠攏,打成平手很難,結成聯盟很難,更別說要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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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時期的椿是這樣的。
讀張愛玲的小說,盯著那蒼涼豔麗的字句,直感到難受,彷彿自己和家人也是書中的角色似的,讓她渾身不自在,覺得荒謬極了。
書裡書外,到底哪邊才是真實呢?
椿頂著好學生的樣子,腦子裡經常轉著奇思妙想,有時甚至有些離經叛道。
但她還是循規蹈矩地做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因她知道,升學制度再有弊端,只要願意付出,回報還是公道的。
所以,她以日夜苦讀換來國立大學的入場券;再以勤寫報告和出席率換來不錯的成績和文憑。
可世上有許多制度,卻不能保障循規蹈矩的人一定能受益。
比如婚姻,即使循規蹈矩地經營,也未必能白頭偕老,因為變因太多;比如退休,即使循規蹈矩地工作到六十五歲,也未必不會淪為「下流老人」,因為生活成本越來越高。
如果說少女時期的椿對婚姻懷有敵意,是以宗教家的心靈感受到世上無一不變——包括情感——也就沒有什麼永恆的愛情值得她進入婚姻。
成年之後的椿則像社會學家,清楚地看見女人在婚姻制度裡的處境,不覺得有必要年紀輕輕就為此奮不顧身。
假使有一天,椿身穿白紗步入禮堂,肯定是為了愛而結婚,也唯有為了愛而結婚。若非如此,她何必冒險跳入這個讓她從小就存有反叛意識的制度?
大仲馬說:「婚姻的鎖鏈太過沉重,所以通常需要兩個人才扛得動,有時候則要三個人。」
椿覺得「三人行」簡直是狗屁。
但是婚姻不易,有時對兩個人依然沉重,這是她也同意的。
儘管如此,生性浪漫的椿心中,依然覺得婚姻理應是神聖的,是上蒼的祝福。
只是許多人搞砸了,而他們不是故意的。
未曾學會愛的真諦的兩人,以愛之名行傷害之實,婚姻生活越過越沒滋味,越過越像牢籠和枷鎖,似乎是越來越常見的結局……椿既覺得諷刺,也滿懷悲傷,就像看一齣無可違抗命運的悲劇。
如今椿也在排隊進入這個制度。
比起其他人那樣熱切或茫然,她很冷靜。
她隨時可以離開隊伍,或繼續等一個可信賴的人與她共赴其中。
椿的腳邊,是她被母親的眼淚浸溼的裙襬,那溼了又乾,乾了又溼的裙襬。
(2022.8.22 寫於彰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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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有感而發瞎寫的。
是一篇「虛構」的散文,姑且當作練筆的習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