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5|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寫給周樹人的信 - 廚川白村的“心學”

離開圓覺寺,向鎌倉文學館出發。出租車停在一條綠樹成蔭的蜿蜒小路邊,司機示意我前行便是。沿著石磚鋪就的小路向前走,路的盡頭竟然是一座橋洞,名叫“招鶴洞”,前面豁然開朗處仍是小徑通幽,綠意盎然。穿過這片綠樹之後才發現一座精緻的西洋別墅,粉紫色的紫陽花和綠葉環抱其側,別墅正面是一片不大不小的西洋花園。
鎌倉文學館-側門   朱之瑜 攝影
鎌倉文學館-側門 朱之瑜 攝影
這座別墅建於1936年,原為伯爵私邸,內部的設施陳設仍然維持原來的樣子。最吸引人的是客廳牆上一幅巨型鎌倉文學地圖,密密麻麻地標示出明治大正昭和時代300多位作家的宅邸或書房所在,令人嘆為觀止,鎌倉真不愧是日本作家的聖地。我看到了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的名字,但是沒有找到廚川白村,樹人先生,你最欣賞的廚川白村。離開的時候,我在紀念館商店購得兩枚精緻的金屬書籤,把文學館的西洋彩色雕花玻璃圖案帶回家放在你的集子裡。我還買到小書一本,只為了寥寥幾行介紹廚川白村的文字,知道他當年是在材木座的海邊別墅寫作時,遭遇海嘯不幸遇難。材木座一帶有座光明寺,你曾譯介過的武者小路實篤每年夏天都在這座寺廟中寄宿寫作,還有你譯介過的大名鼎鼎的夏目漱石也頻頻造訪此地。
不知道是否因為廚川先生的《苦悶的象徵》沒有寫完,它被認為是一部不完美的作品,在日本非常不出名,更出名的是他的《近代文學十講》和《近代的戀愛觀》,但是學術界對廚川早已沒有研究,民間也未見到熱捧。如果不是因為樹人先生你的譯介,以及你懷抱的超乎尋常的喜愛,廚川的這部未完成作品在日本只怕是要永久塵封於古舊書店裡。如今我能夠讀到並深味於其中,咀嚼他如珠璣一般的文藝思想,當然要感謝你的慧眼。
正是你的慧眼發現了廚川先生極其獨特的創見,它實在太曲高和寡。《苦悶的象徵》之“佛性”和“面向俗眾”,只有你這個“寂寞如古寺僧人”但又要普渡眾生的“孤獨者”能夠和它心心相印。這本書那麼犀利地剖析“自心”,像極了你在《野草》裡寫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廚川白村沈潛到“自心”的幽深處,點燃了一盞心燈,而你把這盞燈接了過來,無論這場心的探索是如何“創痛劇烈”,你也一直掌燈不懈,至誠至勇。
《苦悶的象徵》這部208頁的文學理論,樹人先生你竟然只用了17天便譯完,還多次用來當作授課教材,沒過多久這部作品又讓豐子愷先生“一見如故”了,他也動手譯了一遍。我想,對廚川白村這部心學大作不約而同表現出欣賞喜愛的樹人先生和豐子愷,雖然一個是沖淡寧靜的畫家和居士,一個是冷峻怒目的精神界戰士,但在我看來這兩張面孔都是佛的真面目,都是禪的表象。
樹人先生,你在《苦悶的象徵》譯畢三天後寫的序言中提到,這部作品是廚川遇難後“從鎌倉別邸中刨出的未完稿”。在研讀完你的譯本一年多之後,如今我身處在這佛寺環繞、草木菁菁的鎌倉,才終於明白這本書是現代東亞文學的“心學”理論開山之作。鎌倉是禪宗聖地,廚川先生正是在這裡結合西洋文學和心理學理論,開創了現代心學,達到了東方文藝理論的巔峰。
全書從因個人生命力和社會束縛二者之衝突而產生的“苦悶”開始,闡述藝術家的創作動機論。廚川白村以“心”為根本,直言藝術家之心是用“真”與“誠”來對抗“虛偽”和“敷衍”;再以“夢”喻“無意識”,藝術世界正是如夢一般的“顛倒世界”,藝術家賦予此“夢”以象徵,於是夢就成為包含真正生命力的“心”,充滿著各種象徵的心,映射出人間苦悶。這就是廚川心學的核心,他用現代西方文學和心理學理論精準地解釋了禪宗的“心” ––– 全然無矯飾、非淺薄、層層認識又層層否定、不斷推向深處的勇猛精進之心。
鎌倉圓覺寺-書法作品 朱之瑜 攝影
佛教四聖諦:苦、集、滅、道,在廚川先生的筆下得到了現代語言的闡釋。
人生的基調正是“苦”,而並非“樂”,但此苦非小苦,而是“大苦患”,是“嚴肅而沉痛的人間苦”,只有深入無意識的夢中才能觸碰到的“大苦患、大苦惱”。這苦患和苦惱不是別的,是“慾望打扮著改裝著出來的”。這不正是現代版的“苦”和“集”?!那麼“滅”和“道”呢?廚川白村在第二章中揉合亞里士多德《詩學》中的“淨化”論以及佛教的“三昧境”來闡釋通過鑑賞文藝作品滅除人間苦的方法。亞里士多德說的“悲劇能淨化心靈”的境界,正是佛說的“由他人及自己”、從文藝中觸碰到“宇宙人生的大生命”的境界。幾千年前東西方文化都深刻認識到的境界,被百年前的廚川先生清楚明白的把握住了,也被樹人先生你的直譯完整保留下來:
“這並非如湖上的溜冰似的,毫不觸著內部的深的水,卻只在表面外面滑過去的俗物生活。這就是不單是認識事象,乃是將一切收納在自己的體驗中而深味之。這時所得的東西,則非knowledge,而是wisdom,非fact而是truth,而又在有限(finite)中見無限(infinite),在物中見心。這就是自己活在對象之中,也就是在對象中發現自己。”
這樣超越東西之爭、識別兩者共通之處的極為圓融超脫又極深刻直白的文字,正是出現在維新開化的明治時代後期以及短短14年的自由的大正時代。彼時的東京大學英文系培養了真正融合東西的文士和貫通古今的作家。樹人先生正是在那個時代來到日本度過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六年。廚川先生是日本那個時代知識精英中的翹楚,他研究英美文學,開創東方的文藝理論,他把西方的經典理論“拿來”,為深埋在佛經中的“心”、“夢”、“苦”和“三昧”找到了呼應,彰顯了古老佛經的意義,讓“不立言說”的禪宗有了現代語言的闡釋,它才能深深潛入現代人的“無意識”裡,再次煥發生命。
樹人先生,我能想像得到你在北京新遷入不久的“老虎尾巴”裡奮筆疾“譯”的歡喜之心。當時的家事國事給你帶來的種種苦悶和劇烈創痛大概就是被廚川先生的這本書治癒的。多年以後在黃金世界裡,許廣平仍然記得你到女師大來上課的種種細節,她說你站在講台上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個“黑底紅線”的包裹,裡面便是講義。我想,那大概就是你譯的《苦悶的象徵》。許廣平說這包布的紅黑二色代表熱血和鋼鐵,她只對了一半,熱血和鋼鐵並非現代人新造,也不是赤俄的專屬舶來品。其實黑底朱飾一向是南方楚國的漆器代表色,在漢代紅黑二色之風靡更是達到鼎盛。專注於播佈美術、推廣木刻畫、研究漢代石刻造像及古小說的樹人先生藝術眼光高超,你選擇這個黑底紅線的包裹,其實是在復古,恢復古樸的華夏之風。
你深味的苦悶,不僅僅屬於你自己,你在自心自性中沉得足夠深,因此觸到了整個族群的大歡喜、大憤怒、大哀傷、大苦惱,然後你把這些象徵訴諸筆端,成就了那些無法直說的寓言和預言,復活了那些在“褪色的壁畫上默默地死去,默默地永生”的人,給了他們聲音,讓人聽到了他們的心之聲,無論這聲音是嘈雜還是動聽,是淺薄還是沈靜。在廚川白村闡釋的至深至廣的“三昧境”之中,沒有虛偽矯飾,也沒有道德判斷。
所謂文學,正是心學;所謂文學者,正是探究心靈的大孤獨者、大客觀者。
                        
                            
                        朱之瑜 上 十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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