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1/0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只是捨不得移開目光《橫道世之介》

觀看本片以前,我不認識沖田修一這位導演,其他作品我也一部都沒看過,但放映《橫道世之介》五分鐘以內,我就知道本片是大師之作。
從開頭的空景到世之介上車,精心的場景編排與高良健吾細膩的演技(哼著剛才聽到的音樂與有點怯懦的性格),讓我們得以自然認識主人公世之介。且插入片名的方式很有美感,用色與濾鏡也協調。
從開頭的空景到世之介上車,精心的場景編排與高良健吾細膩的演技(哼著剛才聽到的音樂與有點怯懦的性格),讓我們得以自然認識主人公世之介。且插入片名的方式很有美感,用色與濾鏡也協調。
本片行進方式為時間線前後交錯,大量(如果不是全部)長鏡頭,基本上一場戲一顆長鏡頭解決,能不剪就不剪。這部電影沒有一般電影會出現的意外與轉折,也沒有主角的鬥爭與掙扎,主角最大的不同之處在:影片開頭,你以為他仍活著,影片結束,你知道他死了,如此而已。話雖如此,沖田修一神等級的場面調度功力仍讓我一秒鐘也捨不得移開目光,這部影片有一股讓人聚精會神看著毫無戲劇性畫面的魔力。
接近16:9的擁擠比例帶來懷舊感,加上片中人物對話時大量採用過肩鏡頭,導致觀看體驗親密與舒適。沖田修一特愛的構圖(即使畫格中只有一名角色)是將角色放在左或右三分之一處。
沖田修一做的事情說簡單很簡單:攝影機架在那裡,演員走進畫面開始表演,然後鏡頭極緩慢地跟著演員走。但其實一點也不簡單,多個場景一看就能明白:畫面構圖、攝影機角度與架設軌道、演員進場的方位與走位、背景考據的程度、及至於後製搭配場景的濾鏡都很講究。講究到什麼地步呢?你會忘記你正在看電影。因為觀眾其實是具備了一定「觀看電影的技術(觀影經驗)」的,且絕大多數電影的「虛構性質」明顯及普遍到令人麻痺,觀眾反而不會意識到其虛構性,而潛意識地認同這是「電影的表現方法」、接受這是所謂「電影的設定」,這也是電影得以存在的其中一個理由——我們能好好享受一部電影,同時也能在走出電影院後對友人說:「但那畢竟是電影呀。」
順著世之介的視線,每個重要人物出場時都有一個標誌性的瞬間,這很像所謂的「第一印象」,會深深烙印在腦海。
細膩的日常閃光點捕捉與演員精準的演出
反之本片令人震撼之處在於,搭配上述提到講究的點以外,劇情的無謂性與演員的自然演出,讓其中迸發的情感流動更顯真實,這個真實並非模擬的真實,不是「愛情就是這樣沒錯」(電影作為一種譬喻)那種真實,而是「你正看著一切發生」(紀錄片精神)的那種真實,搭配沖田修一同時在極度講究的自然性之下,擁有能攫住日常閃光點的能力,這些閃光點是你隨口跟人提起對方一定覺得很無聊的事件,但只有影中人與看著影中人的我們能明白其中的情感張力——而導演以標誌性長鏡頭來好好展示出來,甚至展示完畢以後,鏡頭仍存在對當下時空的眷戀,捨不得立即結束。
加藤雄介數年後回憶起世之介的時候笑彎了腰,承認對方是「大學時很好的朋友」,說他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我一直認為,某些影評認為本片的核心命題在:「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朋友叫橫道世之介。」微妙地偏差了。橫道世之介本人的特質如何並不那麼重要,他的特立獨行、天真與善良固然是其人格的閃耀特質,但本片重點在於「以他人之眼來看,以他人之口來說」——人(尤其是肉體死亡以後)是活在周遭的人心中的,
片瀬千春收起了曾經的傲氣、多了幾分滄桑,回憶起世之介時只默默點起了菸;
也就是說,當你以為本片是電影,其實是紀錄片;當你以為本片是紀錄片的時候,又發現其實是回憶錄,而影片內容正是世之介周遭人們的回憶片段所組成:貫穿全片,主角橫道世之介沒有內心獨白、也沒有個人戲。最後我們會發現,片中穿插的「過去的時間線」其實並不存在,那些都是世之介周遭角色的回憶。而曾與世之介最親密的祥子,自然在這回憶錄中佔了最多戲份,世之介活在祥子心中的比例是最高的。
與謝野祥子向好友女兒介紹時說了對方是個「普通到讓人想笑的人」(但不排除是祥子本身是連世之介初識都無法應付的狂人…)
也是因此,比起台灣忠於小說與電影原著的《橫道世之介》,我更喜歡香港的翻譯《那年遇上世之介》。只有以他人角度來切入,對本片的內在邏輯來說,世之介之死才並非是一個(濫情的)結果,而該視為本故事的開始——即世之介不死,這回憶錄就暫時還不成立。
乍看之下,除了世之介,其他角色只是繼續過著人生而已,但或許導演有在其中暗示了世之介對他們的影響,在此列舉一些可能性:
加藤雄介
導演有意塑造學生時期的加藤因為性向關係存在漠然與彆扭的傾象,但深入加藤內心的世之介讓其願意告訴世之介真相,本質上其實不自信的加藤告訴世之介「感到不舒服的話以後不要再來找他也可以。」直到世之介分給加藤西瓜之後,加藤露出了舒坦的笑容,讓其得以在多年後的高級公寓中與伴侶談笑風生,甚至說出:「我覺得光是認識他,就已經比你幸運好幾倍了。」這種話。這裡的描述雖然隱晦保守,其實是世之介得知加藤性向後對加藤的態度絲毫未變,讓加藤從此對自己有了自信,有了「真正的友誼與性向無關」的認知。
片瀬千春
一直以來對世之介抱持敬而遠之與嫌麻煩的態度,但兩人最後一次在飯店碰面時遇見片瀨的母親,其與世之介的互動看在片瀨眼中,或許從那時起埋下了片瀨改變的種子。因為這場戲強調了兩次「從鄉下來」,我們得以自然聯想片瀨身為跑趴妹的拜金行為與衣著是掩飾出身的武裝,這也呼應了廣播塔一戲中她對同事的那句:「怎樣,你瞧不起東北(鄉下)是不是?」我們得知片瀨最終獲得了真正的自信。
倉持一平
倉持原本對人生的態度是得過且過,直到世之介與祥子在海灘上遇見難民、接過難民懷裡的孩子後,世之介的轉變直接傳遞給了倉持,決定認真面對小唯與其懷中的孩子,且在片中可以看到,自己奉子成婚的倉持,多年後在洗車場一戲中極度保護女兒的反差態度。
與謝野祥子
祥子呢?這是一個好問題,因為劇中不能肯定祥子有什麼深刻轉變可言,最多只能說歸國的她舉手投足變得世故了些。相反,祥子對世之介來說代表的意義也很難回答,這也是劇中直到最後都曖昧不清的問題。世之介一直以來的愛慕對象都是片瀬千春,導致他一直沒有就世間標準而言「好好珍惜」祥子,直到難民嬰兒事件後,世之介開始正視與祥子的關係,不過同時,祥子也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從劇中可以推測,祥子留學法國兩個星期後,應該多次進出日本,最近一次則是從坦尚尼亞回來。為什麼是非洲?或許其中與難民嬰兒事件的連結已不言而喻了。客觀來看,世之介與祥子就只是一首沒有結果的青春戀曲,雙方從祥子頻繁出國以後漸行漸遠,只是世之介的死為這段故事添加了一個句號而已。
橫道世之介的原型是作者吉田修一與已故攝影師關根史郎
《橫道世之介》一片劇情其實結合了兩個元素:橫道世之介本人就像是原作小說作者吉田修一(沒錯小說作者與電影導演的名字真的很像)的學生時期的個人寫照,一樣長崎市出身,高中畢業後從九州前往東京進學(一樣就讀企管系),且母校都是法政大學(電影正是在此取景)。至於橫道世之介之死,片中有明示來源:2001年1月26日新大久保站醉酒乘客的墜軌事件,當時跳下去救援的是韓國留學生李秀賢(26)與攝影師關根史郎(47)。我未曾拜讀吉田修一的小說原作,不過電影中的劇情很有可能都是吉田修一學生時期的真實經歷改編,由此發想,片中世之介唯一一次的轉變發生在難民嬰兒事件(讓世之介天啓式地了解了生命的重要性),這很可能也確有其事,導致吉田修一本人在看到這則新聞時,受亡故攝影師關根史郎的精神鼓舞,而《橫道世之介》這部小說可能即是其融合的產物。
我最欣賞的一段劇情之一:兩名大學生情侶煞有介事,慎重地宣示從此以後只叫對方名字不加敬稱,不斷重複著「世之介。」「祥子。」「是。」相比於前大半段的隨興玩樂,此刻兩位大學生對其背後意義仍懞懞懂懂,雙雙純真地笑著,但後方祥子的傭人卻感動地流下淚來,是很高明又不煽情的手法。
電影導演沖田修一受訪時曾說,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不會像電影主角一樣經歷什麼大風大浪,他只想關注一般人的生活。對這部電影來說,所謂人生,只分成兩種:持續下去的,與無法持續下去的,而後者只能藉前者之口述說。於是捨不得移開目光、捨不得喊卡,都是捨不得對已逝之人的思念,中斷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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