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戲院搖搖欲墜的大疫年代,打上一針強心劑
每一顆靈魂,降生到這一座宇宙,都會被賦予一份鍾愛,部分的人,對此抱有瘋狂的偏執,即使要燃盡生命,都會義務反顧地交出自己;部分的人,則因為太過珍視,不敢闊步踏尋、冒險,深怕一不小心,失足墜落,就會摔破一路走來的豔麗光景。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承前所述,來到《電影之神》,故事不只侷限於癡迷電影這件事,還有這一份癡迷,如何讓人迷航,甚至將人捲入自卑的漩渦,比如說男主角──鄉,轉身遁逃可就躲了一輩子,即使偶爾叨念電影的價值,在他人眼裏,就像是個拉不下臉的老頑固,沈淪於賭博與賽馬的家族拖油瓶。
由此,電影之神這四個字,指得自然不是電影宗師,而是順應萬物有靈的文化信仰,產生的盼望、相信與著迷,彷彿每部電影都寄宿著超脫自然的力量,頻繁召喚奇蹟,為創作者與觀眾帶來無數的感動;於是,本部作品才會被人比喻成導演的親筆情書,僅僅獻給日夜眷顧著他的繆思女神──電影。
以此延伸,回到故事本身,為何電影之神會以女性形象來降臨,就有了合理的解釋。畢竟,電影是如此婀娜多姿,緊緊抓住人心,又能激發鬥志,推動創作者們往復攀爬影像殿堂這一座高山,就算風吹雨淋也都在所不惜。
不過,說來諷刺,這是一部闡述電影之美的作品,可最關鍵的主角,竟然頹廢到令人生厭,跟普羅大眾想像的──雙眼燃擺著熠熠火光的熱情追夢者,根本完全相反。
鄉的自甘墮落,電影描繪得實在深刻,不僅讓電影內的家人忍無可忍,就連觀眾都想打破第四道牆,當面痛斥這位「病入膏肓」的主角。換言之,無論是在虛擬,抑或是真實世界,鄉都遭受唾棄與鄙視;沒有人相信、還記得,昭和時代,曾經有這麼一位年輕人,瞪大著堅毅的雙眼,誇下海口,誓言要打造不同以往的奇幻喜劇電影。
所以,電影為何要安排如此讓人反感的角色?不是應該大聲高歌電影之愛嗎?說好的熱情、努力與勝利呢?這之中的用意,必須跳脫角色來看,首先,自始自終,真正的主角都不是名為鄉的男子,而是「電影之神」這個虛幻的力量。
再來,若要說什麼類型的神蹟最能令人信服,正是一視同仁,不管你是在雲端,還是地洞,只要能擠出一點努力、付出,都願意給人機會的故事。拉回現實,雖然我們都不像鄉一樣無可救藥,但也不可能總是完美。然而,要是連惹人厭的鄉,都可以獲得二次機會,兢兢業業,盡力過好每一天的觀眾,不也一樣有機會?甚者,也不用捕獲成功,我們共同的渴望,不過是向打壓人的殘酷現實,揮出一道颯爽、痛快的回擊!
為此,儘管繞了一點路,電影仍然走回類型作品的價值核心,營造出「激勵人心」的氛圍與觸動。爾後,因應觀影而親身見證奇蹟的觀眾,無論是早已成功、還在努力,又或躊躇著是否要起步,都能從短暫的觀影時光中,提煉出對於自我與未來的相信,進而點燃熱情這把火炬,即使困走於迷霧,都能迎著稀薄的曙光,接續航行。
《電影之神》的非典型架構,也讓人聯想到日劇《喜劇開場》,同樣描述一群人困走於自己的夢想裏,並且都被社會稱為魯蛇。只可惜,本作不如《喜劇開場》細膩,在失敗與成功的談論上,僅用粗淺的二元論來架構,除了激勵,難以再從「不夠成功」這件事,萃取出更深層的意涵。甚者,故事一方面不斷強調鄉的才華,另一方面,又持續呈現鄉的不思進取,兩兩交錯,非但沒有塑造張力,還深深說服觀眾,鄉的窮途末路,全都是個人的咎由自取,不值得憐惜、心疼與欣慰。
再把今敏的《盜夢偵探》拉入討論,警探大叔的設定,同樣與鄉極為相似,年輕時充滿抱負,並都因為才能恐慌,放棄了夢想,甚至放逐了自己,掛心著這份愛,卻不敢付出汗水與眼淚。然而,對比來看,《電影之神》沒有妥善安排適切的轉身與收拾,如前所述,就算回馬槍帶來立即的爽快,卻不見得能留下,足夠生動的缺憾,後續自然也就無法引發──綿密且深遠的共鳴、省思與迴響。
綜此,雖然觀眾會因為電影之神的包容,深受感召,卻不會因為鄉的勝利,而有半點的振奮。確實,跳出既有的套路,能視為創新之舉,然若敘事力道貧弱,角色曲線又太過單薄,其觸動不過浮光掠影,僅如漣漪,掀不起巨浪;某些片段,更還給人一種消費情懷、憐憫之心的觀感,甚為可惜。
當然,故事契合疫情這一點,依然為巧妙之舉,尤其獨立戲院,不只遭到嚴重打擊,還直接被沖垮,使人不禁感慨,轉眼之間,承載影迷情感的精神時光屋,因著疫情而迅速蒸發,不留一點瓦礫碎屑,只剩日漸模糊的回憶,還能搬來回味;遺憾的是,再怎麼拼湊,有一些感動就是複製不來,其中的動人紋理,僅限於戲院才能點亮。
整體而言,《電影之神》具有明顯的優點與缺點,作為紀念性質作品,也讓觀眾得以稍微窺探電影工業蓬勃發展的昭和時代,雖然不如《千年女優》一般繽紛,卻還是有呈現出大眾難見的劇組日常。再來,導演山田洋次素有「庶民喜劇」之導的稱號,常以通俗為作品基調,也因此,雖然不符筆者私自的期待,但也不代表作品一無是處;故事易懂且輕快,不用咀嚼就能入口,詼諧有趣,還裹藏了希望與濃厚的鄉愁,若是深愛創作的群眾,還能發現相似的人生軌跡,得以舒緩實踐之路的孤單與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