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深刻的故事,越得輕巧對待,《美國女孩》洗鍊、俐落且不濫情,全片氛圍溫婉如月,灑落的細節,正好盡顯萬物的一體兩面,有光有影,有生也有死──冉冉堆疊的通俗日常,如此沈穩,精準捕捉住人心的徬徨、搖擺與信仰。然而,這部電影,不僅關於女孩、疾病,更還道出臺灣的處境,猶如千禧世代的縮影、切片,讓人得以明白,夢想與現實的夾縫,到底塞藏了多少的破碎。 《美國女孩》之所以好,是因為恰如其分,沒有累贅的台詞、場景與角色,每顆齒輪都咬合得非常緊密,轉速不快,動能卻十分飽滿,足以緩緩掀起巨浪。何況,適切的電影烘托,就如燉煮佳餚,不能胡亂撒料,若非層次分明,可翻扯不出一波波後勁;再者,還得畫龍點睛,倒入具備共鳴、張力的片段來提味,好烹燒使人沈醉的風格。 若能如此,克制表達的同時,照樣將人拖入回憶、情感,甚至創傷的螺旋,久久不能自拔,《美國女孩》則盡善盡美,兼顧內容與形式,梳理出前述的鋪陳與推展,就連攝影風格,都透過明顯的對比,立體塑造故事容顏。許多場景,看來昏暗,卻又不失光源,彷彿隱隱帶著希望,然若轉向明亮的場所,邊角依然躲藏著陰影,自此,無論明暗,皆能契合隱晦的作品基調──光影並奏、笑淚交織,以及愛恨共行。
文本涉及劇情討論
有人會說《美國女孩》的敘事痕跡,讓人聯想到楊德昌,筆者抱有同感,尤其是時間線相近的《一一》。它們同樣殘酷,可又同樣溫柔,之於時代更皆有細膩的主見,且都試圖拼湊、窺探,人們頻繁逃避的生命刻薄,諸如徒勞的循環、身不由己的折騰、現實的銳利與夢碎,抑或生活軌跡中,各種令人唏噓的回不去。 若說楊德昌的《一一》是從婚禮開始,再收尾於喪禮,阮鳳儀的《美國女孩》則是反過來,先悲再喜,以母親的患病為起點脈絡,再以妹妹的康復畫下句點。至此,雖然調性一冷一熱,敘事的頭尾呼應,卻異口同聲地述說相似的洞見,助人理解、領悟存在的主旋律,往往就在悲喜兩端,忽上忽下,沈浮不定地飄蕩。 當然,《一一》與《美國女孩》終究不同,前者的敘事,疏離感相對重一點,後者則是較為黏密、糾葛不清;由此,列舉再多的相似,都無法復生走遠的品味,甚者,也沒有必要。阮鳳儀身為導演,應有專屬的敏銳與一針見血,承前所述,她不只做到,還做得非常漂亮,雖然探討類似的人心地貌,上色的方式具含獨特的美感,輕靈又不失厚度,甚至能說豪不畏懼,專注自我在凝視,卻又巧妙接住觀賞之人的落空。
美國與中國,電影內從未出現實景的強權國家,反覆被提起,並紛紛被人視為出口,宛如童話故事裏的蘋果,咬一口,遮住口鼻的病毒,消失殆盡,再咬一口,爬滿屋子的壁癌,則都不見蹤影;如夢似幻,好比夢回美國的冰淇淋聖代,其中的魔力,正是讓人越吃越上癮,然後漸漸遺忘,毫無樂趣、生機的現實輪廓。 只可惜,無論吞入多少甜蜜的糖衣,刻意淡忘的不堪,終是如影隨形,吃再多,滿足得了一時口慾,日漸斑駁、掉色的日常,依然妝點不成魔幻的冒險。關於這點,身為父親的梁宗輝最為明白,提到夢景,只覺意興闌珊,反正造得再大,不久都會崩塌,倒不如集中精神撐起經濟;但扛得起家計,不代表承受得了妻子的病亡來日。 死亡兩字人人會寫,能否直面又是另一回事,宗輝正是最好的例子,不只避談夢想,還避談死亡,即使嘴上抗拒著出差,卻也視其為一種喘息。故此,妹妹遭到隔離時,宗輝的異常暴躁,跟打亂行程無關,而是因為迴避許久的死亡陰霾,忽然撲襲而來,籠罩整個生活之外,還封鎖原本的出路,將他禁錮於漫長的恐懼。 以此延伸,宗輝會罕見教訓大女兒,全都因為,低鳴不祥的死亡,因應母女的爭吵,喧囂到難以忽略的地步,爾後,為了安定自己,宗輝選擇使用從小到大,唯一熟悉獲尋力量的方式──憤怒與暴力。藉此,無處安放的哀痛、恐慌與紛亂,方有洩壓的氣孔,他不恨大女兒,也不恨咒死的話語,只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好巧不巧,身為華人男兒,如何與無力共處,正是這輩子最為陌生、棘手的難題。 長久以來的華人教育,從未談過,如何接納人生的坑洞,僅有交代不要跌進去,可是生死有命,無法套公式,宗輝陷入的困局,龐大且遠超於想像,稍稍滾動,即能輾平習以為常。為此,脫口而出的「逃避到那邊都一樣」,不但講給大女兒聽,還要講給宗輝自己聽,提醒他,往後得要慢慢振作,學習靠近女兒、自己,還有死亡這件事。 或許,死亡這顆種子,除了滋生恐懼,還埋入宗輝的重生,縱然殘酷,卻也是可貴的恩惠,不疾不徐,推動觀眾近身體會奧妙的物哀之美──凋零同為啟程。
回到本作主角,身兼母親與妻子的莉莉,她同樣因為疾病的造訪,有了更深的體悟與發現,逐漸懂得掛心未來,不代表要遺漏、犧牲現在,好比之前帶女兒去吃冰淇淋,除了是補償,回味美國之外,還是好好享受當下的實踐。她練習勇敢踏步,嘗試不再被擔憂綁住,不再總是被焦慮推著走,即使很難很難,但小女兒的一句外公外婆沒有錢怎麼辦,確實讓她醒悟──過度聚焦於死後的未來,會忘了死前的當下,才有該把握的連結與歸屬;才有所謂,還來得及珍視的吉光片羽。 也因此,鏡頭拉回體罰當下,她用盡全力,緊緊抱住丈夫,一方面是要制止,另一方面同時告訴宗輝「我還在,你的難過與傷痛,我都懂」,試以極為溫柔的方式,穩妥托住丈夫的墜落;不過,這正是莉莉最讓人心疼之處,縱使患病,掛念的仍是別人,身體力行的奉獻,就算提早步入死亡都甘願。 莉莉何嘗不想丟下一切,丟下母職,丟下所有的三從四德,繼續構築自己的美國夢,但她無法,不是因為心軟、善良或乖巧,而是因為家庭這份愛,掘土生根,牢牢埋入她的日常;假若離開,她將不再完整,無論多麼寬廣的自由與土地,都將難以填補,這一份無垠的缺憾。 幸也不幸,莉莉不僅是莉莉,更是母親與妻子,其中的責任壓得她喘不過氣,數不清吞了多少委屈,要是可以選擇,來生誰不想當男人。然而,經年累月,卡卡的身份,一日一日,逐步被她雕磨成幸福的落腳處,自然融入生活的每一刻,往昔落下的淚水與汗珠,粒粒滴滴似如養份,拉拔出「不一樣」的未來輪廓,縱使她沒有機會體驗,卻是一份能讓女兒來實踐的自由。 這一份不容易,精確來講,繫綁著生命盼望的託付,促使莉莉噙著淚,咬牙抿唇挺過無數的掛彩、泥濘,就算越走越蹣跚,身心氣力都被癌症掏盡,擰榨靈魂,再乾枯或萎靡,她都能夠重新擠出倔強;為了女兒,也為了自己,這個家就是她一手栽植出的救贖,替她闢鑿出通往無悔與寧靜的路徑。
接續談談女兒,大女兒就如母親,具有頑強的一面,並還同樣著迷於美國,想當然,美國只是籠統的代稱,芳儀思念的是自由、進步、開放,還有寬敞;一為顯而易見的物理環境,二為影響心理的文化規範,虛實交織,我想,芳儀不過就是想家的女孩。 但是,這份想念,還悄悄埋藏著「不願面對」,芳儀不只像母親,同樣也像父親,當得正視無助的現實,腦海盤旋的念頭都是「逃避」;遺憾的是,美國不是解答,儘管是絢麗的烏托邦,也無法修復失和的關係,亦或倒轉時光,抹除癌症的足跡。 於是,芳儀與父親類似,課題都在於「如何面對」自己的失落,不管是身份、友情、親情,甚至是自己。其中,成績的雪崩,彷彿一面鏡子,映照出美國女孩的不適應,填鴨式的中華教育,正如銳利的剪刀,剪去一頭秀髮,也殘忍地剪去她的獨特、羽翼還有自信;至此,倒入垃圾桶的,可不只過往倩影,還包含一路積累的堅持與篤定。 與其說芳儀叨念著美國,不如說她在悼念「有力且完好」的自己;所以,人們才說《美國女孩》暖心,卻又讓人不寒而慄,畢竟,透過隱喻,它闡盡華人教育之於兒女的無情肢解。換言之,經由芳儀,電影帶出不同層次的困境,聚焦來講,能視為關於修復的成長故事;宏觀來看,則是面向無理、暴虐體制的無聲抗議。
談回個人,芳儀的困局不如父親單純,除了逃避,還交錯許多掙扎、矛盾,好比遭到師長的責罵,她就能拿出勇氣,武裝自己,挺起胸膛回擊,縱然徒勞,依舊鮮少低頭;由此可知,少女的怒火,不僅因為叛逆,更還因為改變的劇痛,她從未想過要傷害任何人,若把心剝開,發現,攻擊這具盔甲,不過是在自我保護。 芳儀的頑強,源自於母親,遺傳也好,教育也罷,莉莉盼了半輩子的不一樣,早已經開花結果。她親手養育的女兒,懂得努力,也懂得不怪自己,就算付出一切依然空手而歸,照樣不會輕信數落;甚至反過來,一句「我又不是沒唸書」好如朝氣蓬勃的象徵,儘管遭受填鴨教育的暴政,芳儀仍然謹記──要為自己驕傲。 梳理到這,芳儀混亂的內在世界,總算較為清晰。首先,雖然走得東倒西歪,但芳儀確實找到適應的途徑,且不忘堅守自我,失去美國這塊樂土,但扣合靈魂的性格一秒都不放;也因此,讓芳儀真正害怕的不是體制、責罵,而是催生軟弱的回不去,比如跨不過的生死鴻溝,滋長出無力,吞噬勇氣與堅毅,狠狠剝除女孩的盔甲與獠牙,無論怎麼打,皆像是揮向空氣,肉身的凋萎,正是她這一生都扳不倒的巨人。 於是,她咒死母親,僅僅是想抹除不講理的死亡,看似極端的不孝,全都因為她找不到方法,安撫內心的躁亂;尤其,突如其來的隔離,深深加重無力,甚者,原本視為希望的演講,一概被瓦解。更崩潰的是,她的尖銳與暴走,不如以往,未能換來任何安心與勇敢,僅僅換來一陣毒打,以及開朗父親的失能與敗走。
坐上夜班巴士,芳儀逃得遠遠,逃到這座海島,也許最靠近美國的馬場,她先是驚嘆失而復得的美好,接著則想重溫自在的奔騰。不幸的是,撥弄了老半天,靈動的駿馬水花,抵抗服從女孩的駕馭,猶如冷血的現實,不斷地撥冷水,浸溼她的整顆靈魂。不少人會說,這匹馬就像芳儀本人,使她間接明白母親的辛苦,然就筆者,較像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奇遇,暗喻著芳儀的雨後天晴與重生。 綜此,一場重大的挫敗,搭配父親的語重心長,芳儀自然就開竅,開始意識到不是所有的困局、挑戰,皆能運用陽剛的途徑來解決,要是過了頭,沒拿捏好,原本以為的積極對抗,看在別人的眼底,無異於逃避,也無益於修補。 或許,遭逢無常,還有無可奈何,就得順著蜿蜒的光陰,一步一步熟悉惱火、不堪與脆弱,甚至鬆開掌心交出倔強,縱身躍入膽怯、悲痛,才好在吞吐情緒的過程,重造鮮嫩的日常重心;也或許,一句哽咽的「不要死好不好」,正巧是轉動一切的鑰匙;若此,儘管推遲不了終點的逼近,至少能拓寬出一些空間,好好收拾我們的心碎。 作品末段的衝突與和解,便是電影的魔幻時刻,久違的撒嬌、掏耳朵,讓走散的母女重新聚首,共享溫馨的天倫之樂──搓揉眉心,柔韌的「媽媽很愛妳」,因應碰撞而腫脹、瘀血還有結塊的關係,隨著親密的碰觸與話語,緩緩代謝掉死水般的凝滯。 最終,即使死亡陰魂不散,流動的關係,不斷提煉勇氣,助人繼續陪伴彼此;患病令人心碎,卻也推動這家人,摸索出更適合的方式,再度貼近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