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歌情事｜一棟孤獨的房子及其他：〈思念人之屋〉

說了這麼多關於陳昇歌曲的創作故事，或許連我也習慣於，在每首歌的旋律與歌詞字句之中，尋找一些什麼具體的意象，不論是社會批判、男歡女愛、或是家國情懷，總是習慣在字裡行間替陳昇多說點什麼，彷彿每首歌都該有他深刻表達的情懷，或暢快或哀傷，只有這樣才能算得上是首情歌。

但我們不該忘了，情歌，有時候只是一個簡單的情緒，或是些許淡然飄過的，難以言喻的感受，好像說了一個故事，卻又欲言又止地，「讓答案飄在風中」，只讓旋律起伏，嗓音悠悠，卻也同樣能感動許多人的心。因為，那樣的情歌恰是「此時無聲勝有聲」，說不定更能長留人心中。

這樣的歌也不算少，但我個人最喜歡的，或許要算是〈思念人之屋〉吧，這首歌只用著吉他和簡單的樂器編成，旋律緩慢悠揚，收錄在陳昇在2000年的同名專輯《思念人之屋》裡，作為迎向新世紀的第一部作品，正好展現了他音樂風格的一次轉換。

這樣舒緩又帶點瀟灑的編曲和旋律，其實延續著〈老嬉皮〉以來的風格，給人恰如其份的小品情調，卻比〈老嬉皮〉少了故事性，而多了幾分抒情的自況情調。不只編曲，就連歌詞情境的創造上，〈思念人之屋〉也更具像地描繪了屬於「情感」的圖像。

歌詞的開場就用窗台、薄荷草、雨中、小黃狗等意象，營造出輕鬆、自在的生活感，並逐步勾勒出一段回憶、幾句對話，或是某個難以忘懷但逐漸遠去的人與事。因此，那句「這樣的天氣，只能思念人」，對應著與小黃狗的「聊天」，顯然是有些淡淡的悵然若失。

接著，副歌緩緩唱著，「I am living in the ”house of missing you".」這句文法看起來有點怪異的英文，意味著這個「我」住在一間孤獨的屋子，屋子的名字叫做「house of missing you」，也就是歌名的「思念人之屋」。房子無論大小，無論居住的人多寡，空間都不會思念人，只有人才會想念另一個人，但那份悲傷或寂寞，彷彿渲染了整個空間一般。很顯然地，屋子裡原本有另一位主人，而她／she已經離開了。

因為房子裡缺少了另一個主人，因此才讓咖啡香瀰漫了整個空間，「提醒我你在心靈的異鄉」，不只人身離開了，連她的心都不在屬於這裡，想必是一種絕望的離別啊。於是「我」在屋裡孤獨面對自己，想知道她好嗎？她是否還會想到我？恐怕，都是沒有答案的詰問。於是又再次自嘲地，對著小黃狗說話，甚至同情起也一樣感受到孤獨的小黃狗，或許連狗狗都感受到了她的離去吧。

歌曲最後，重複唱了幾回「I am living in the ”house of missing you".」，反覆提醒自己孤獨的身影，在諾大的空間裡顯得格外單薄，並讓吉他、keyboard等旋律緩緩地拉長音，再將寂寞放大、擴散、蔓延著。說來，這是一首何等悲傷的離別歌曲啊！「我」在你離去的屋子裡，孤獨地守候著再也回不來的空間，以及再也無法向誰傾訴（哪怕是小狗也無法傾訴）的感傷。

然而聽歌的我們，似乎並不感受到深沈的孤獨，反而有種悠然灑脫的從容感，彷彿她的離去並不特別悲傷，反而在那些熟悉的空間與景物裡，或是那隻扮演重要角色的小黃狗身上，得到了些許細微的安慰。或許是編曲太過柔美，也或許是歌唱的嗓音太過溫柔，令人忘記了離別的傷痛。彷彿悲傷的本身，如同時間一般，已經撫慰了歌中的「我」。

這首〈思念人之屋〉，或這整張專輯，是陳昇1999年歐洲長時間旅行的結晶，他帶著旅行途中蒐集而來的故事與情感，寫成了《布魯塞爾的浮木》和這張專輯裡的許多歌曲。正如《布魯塞爾的浮木》裡，收錄的〈Lilo〉一曲，陳昇描述了一段他所聽到的德國老人思念妻子的故事，他將之寫成了歌，送給那位孤獨的德國老人。或許，這首〈思念人之屋〉，也有著那位思念亡妻的成分吧。

也因此，我們不妨用聽故事的角度，去理解這首歌所要傳達的情緒，也許來自某個他人的傾訴，那位離去的「她」，或許是再也無法歸來的人，留下來的，只能守著屋子裡充滿的回憶與情感，淡淡地伴隨那些記憶老去。這麼一想，也就能理解為何〈思念人之屋〉這首歌，要唱得如此柔情綿長，教人聽了既感傷又深刻。

*******

後記：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其實我有一點私心作祟，除了我個人喜歡這首歌的氣氛與意境之外，也來自於近來新認識的朋友，這位朋友在高雄鳳山的「黃埔新村」，經營著一家以陳昇歌曲為主題的民宿，名字就叫做「思念人之屋」。民宿主人阿布，很用心經營著老房子裡的空間，從老舊眷村裡努力撐起一個溫暖的屋子，並且由於她喜歡陳昇的歌，便拿歌名〈思念人之屋〉來當作民宿的名字，每一間用心陳設的臥室，都以陳昇的歌來命名，卻也不過度鋪陳，讓各種來訪的旅人都能有個安頓的角落。如果你正好要在高雄找個落腳的地方，不妨在此住一晚，你能在這裡看到阿布的巧思，讓旅人感受到溫暖與舒適，倘若你也喜歡聽陳昇，這裡應該會讓你感覺到親切熟悉。

對了，其實只是一個巧合，「思念人之屋」窗台上種植著薄荷草，而開門迎接旅人的，也正巧是一隻乖巧可愛的小黃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