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12/04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僵局〉:身心無法合一的僵局

  一九六九年,七等生離開台北前往霧社教書,同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僵局》。《僵局》封面,出自七等生的昔日好友雷驤,謂之「昔日」,意味兩人後來分報揚鑣。而引起兩人爭議的其中一件事,便是此插圖的費用結算不清。據七等生表示,兩人約定等稿費下來再行支付費用,然稿費拖延,自是無法支付,而對方卻以為自己早就拿到費用,卻未履行約定(註1)。小說集題為「僵局」,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在台北闖蕩的心境。楷著雄心壯志北上,經歷三四年文壇洗禮,七等生自知與之格格不入,加上生計考量,選擇離開《文學季刊》、離開台北,離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友人。
  這次想討論其中一篇有趣的極短篇〈僵局〉,有別於〈我愛黑眼珠〉裡直面處境、勇敢做出選擇的李龍第,〈僵局〉裡的主角鍾選擇「迴避」。這樣的選擇有什麼問題?這是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的。本文分別就「空間」、「時間」和「人間」切入,討論作品中的主角鍾如何困於空間、時間與世俗的人間,以致迴避了大任務後,不得不著面對人生的僵局。
《僵局》封面(一九六九年林白初版),中間男子正是七等生 來源:人間福報
《僵局》封面(一九六九年林白初版),中間男子正是七等生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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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空間:困在無用起居室,不明不白
  故事開展自獨自坐在起居室的鍾,因工作上的「小任務」返家,而未去掃貞(推測為妻子)的墓,清明節計畫被打亂,不明所以的被留下用餐,困在過分華麗、顯得可笑的屋內,且始終沒有人上來和他說話。   獨留在樓上的起居室,鍾擴大了身體感知,似乎想從周遭來辨認自己,從聽覺、視覺再到嗅覺,從細辨叨聲、觀注桌椅,再到嗅聞窒悶室內裡的微風。從作品描述推測,幽暗室內的窗向著馬路,車行過時照進了光也帶來了風。然對鍾而言,微風是陰詭的,竄過的光亮有如貓眼,長桌和十二張配椅,則有如一群磋商計畫的小組織,至於壁上新穎的電子鐘,也同樣流轉著無數三角形螢光。七等生花不少力氣刻劃外物對鍾是如何陌生,而不能與物展開關係的鍾,自是無法理解處境,亦無法藉此來掌握自己。
  來自外部世界無預警的車燈和微風,是一種窺探和陰謀,電子鐘(鍾)隱喻自我的某種機器化,散發不尋常的螢光自照,而樓上(超越世俗的境地)雖擺放供十二人(十二使徒)用餐的桌椅,卻沒有人上來,反倒是鍾必須下樓用餐。壁櫥裡系統性陳列的玩偶和杯盤,一對相隔一段距離的沙發椅,鍾不能理解它們彼此之間的關係以及之於個人的作用。一切似乎暗示著,鍾過去所建立的價值體系已不再有效。為何如此?隨著鍾的步伐,畫面牽引到鄰間臥室,真相漸展。

二、時間:困在特定時間點,不前不後
這間臥室種類繁多的陳設,整個情調馬上使他悟知一點。她是為了讓鍾從這些裝置上確認她是美好和快樂。但鍾非常明白,這是地球的一角,人們在幸福的象徵上已經從表面的架構移去。(註2)
  原來這間是逝世的貞的臥房(至少由她佈置),情調美好快樂,卻揭示出無知和落伍的審美。鍾嘗試藉收音機對外聯繫,卻無法準確調頻,甚至最後指針停擺,機器失靈。從起居室到臥室,種種過氣、陳舊和失靈的外物,皆指向貞的死亡。鍾為之壟罩,內在性時間不再推移,時間停擺在貞死亡那晚,並外顯於我們一路瀏覽經過的空間上。
  鍾回到起居室冷顫與思索,想起貞的死亡。七等生以寓言性手法,讓故事行進至此被賦予明確的宗學與哲學意涵:
當貞患肺病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她陪他涉過一條小溪,希望抵達彼岸的一座果園。他們行抵一堵石頭築成的堤防,他先上去,然後俯在石頭上伸手給她。他緊握著她冰冷的手,拖拉著她,但貞沒有上來,她的手越來越長,始終看不到她的身體浮上來。(註3)
  彼岸果園代表伊甸園、超凡的宗教性世界;石築堤防則代表與超越性世界的隔閡;小溪的水性呼應貞的冰冷和死亡,具吞噬生命的特性。以「鍾」與「貞」合一後的諧音「忠貞」來理解,可視為一個人(一個整體)帶著「忠貞」,嘗試跨越危險、超越世俗限制,去抵達宗教性的超凡世界,但卻不幸遺落其「貞」(貞潔),使其「忠」(忠誠)失去了意向對象。想當然爾,這個「半途而廢」的人能未完成「人生的大任務」。
  有趣的是,七等生以貞的身體變形(手越來越長)來描繪失去貞的過程。或許之所以失去,原因在其所懷抱的貞逐漸變形,逐漸遠離初衷。
一九六八年,七等生(二十九歲)與妻子許玉燕、長子劉懷拙,合影於台北士東國小 來源:文訊雜誌社

三、人間:困在世俗小任務,不上不下
  晚餐時,男孩和女孩(推測為鍾的兒女)與鍾一同用餐,而作為鍾與貞產物的兒女,為「忠貞」概念的產物,能反映出父母。與鍾同樣失落了「貞」的兒女,顯露出與其童貞不和諧的詭秘性,恰映照出鍾所面對的,乃無法調和的處境。飯桌上,女孩表示明天有人要來牽走莫利,又說不敢吃狗肉,男孩附應說自己敢吃,一問之下鍾才得知莫利是孩子們養的母狗,原來莫利將被狗肉販牽走。對此,鍾首先說「莫利」是公狗名,並問女孩「妳不救牠嗎?」,女孩卻數次以迴避態度答「不救」且嘻皮笑臉:
「妳是個教徒為何不救?」 「母親是,我不是。」 「但是妳和她到教堂去。」 「她去,我不去。」 「妳不是說她到那裡妳都會跟著她嗎?」 「她去教堂時,我沒有。」 「妳應該救救牠。」 「我不救。」她又笑著說。 「妳真的不救?」 「不救。」她又迴避他。 「妳救牠可以......」 「不救。」她笑著。 「假如妳救牠......」 「不救。」她又笑著。(註4)
  原先跟隨母親貞行動的女孩,如今與鍾同樣失去了「貞」,不再有行動依據與信仰。雖無從確認女孩是否曾同母親上教堂甚至信教,但假使女孩未說謊,這表示說女孩與「貞」僅只是並行而未完全合一,就如同鍾與貞的關係,以致「生死危急之際」分離。女孩的母狗有著公狗名,或許為男與女結合、「忠」與「貞」一體之喻,而「莫利」義譯有「不要利益」之意,但女孩卻「漠視生命成為利益」,這可能為鍾無法挽救貞的原因。女孩宛如鍾的鏡像,顯示出「迴避」態度,呼應鍾曾起誓清明節要去掃貞的墓,企圖再次「忠」於「貞」,然而卻因工作上的「小任務」耽擱了「人生的大任務」,是藉故迴避掉掃墓一事。
  於是寓言可解讀為,嘗試懷抱「忠貞」去抵達超凡世界者,在危難之際救不回「貞」。因為在面對利益與世俗世界的肉迫,動搖其「忠」,喪失其「貞」。失去個人準則後無以面對世界,將自我封閉在幽暗的內心(起居室)中。至此稍加回顧便可揭曉,為何鍾內心徒具宗教形式(十二張餐椅),而未有實質宗教內涵(十二位使徒)。
《僵局》書封(二〇二〇年印刻版),封面為七等生油畫〈是迎迓或威嚇〉(1992) 來源:Yahoo! 拍賣

結語
  此極短篇別具七等生身體化書寫風格,冷靜地第三人稱敘事,細膩描繪身體在處境中感到的詭異、荒謬、不明所以。敘事的抽離感突顯主角鍾在自家華麗屋宇內的格格不入,進而回溯過去事件,再關連到眼前的僵局。
  篇幅雖短卻隱含豐厚寓意,不當僅就字面理解,讀成失去妻子(母親)的家庭悲劇故事。七等生將愛情與婚姻之結合關係,比之為「忠」與「貞」和諧一體之關係,並視「忠貞」為個人超越性(宗教性)追求的重要條件。男子鍾與女子貞互許「忠貞」的婚姻關係、兩者結合生兒育女,極富基督教價值觀。七等生挪借相關語彙及男女意象,透過處境重構,使角色既呼應原始出處又能另賦新意,轉化為「個人超越性追求」——七等生小說常見的——主題之書寫。此創作手法在極短篇幅裡,佈置出許多相繫意象,產生一氣呵成的閱讀體驗。
  小說有意暗指個人存在有「忠—貞」之辯證性,前者意向後者,並依賴後者作為行動準則,後者則指引前者並依賴前者的行動來實現,是故「貞」需要「忠」陪伴,「忠」則需要「貞」來指引。但是不幸的是,「貞」被病毒(世俗利益)入侵,無法與「忠」和諧一體,並在跨越堤防時落單了,是「忠」的動搖造成「貞」墮落入溪的結果。小說命之為「僵局」,除指向因小任務滯留此地之僵、迴避掃墓大任務之僵、與女孩飯桌上討論之僵、個人與處境無法契合之僵,更意味著個人身體性行動(忠)與精神性理念(貞)無法合一之僵。
【延伸閱讀】

註記 1、七等生(2020)。〈《離城記》後記〉。《七等生全集04:削廋的靈魂》,頁81-85。台北:印刻。 2、七等生(2020)。〈僵局〉。《七等生全集03:僵局》,頁99。台北:印刻。 3、七等生(2020)。〈僵局〉。《七等生全集03:僵局》,頁99。台北:印刻。 4、七等生(2020)。〈僵局〉。《七等生全集03:僵局》,頁100-101。台北: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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