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談到三個另類視角中的兩個:「愛及其關係如何構成?」、「天降的災禍助了什麼?」。我們首先談到「完全的愛」(黑眼珠)是以「人間性」(麵包)、「神聖性」(香花)與「信念」(雨衣)構成。至於三者如何構作,我們透過李龍第「天毀我們也助我們〔按:李龍第和妓女〕」之說,進一步考察了「天降的災禍助了什麼?」。最後說明「人間性」、「神聖性」與「信念」的運作方式為:
接續前篇討論,現在要來看第三個問題:「李龍第為何沒有告訴他的伯母?」,由此論晴子、伯母、李龍第三者之間的關係,並論晴子與李龍第兩人面對洪災時的轉變,為何一者成為瘋子,另一者卻成為勇敢的亞茲別。最後回顧全文,說明當今閱讀五十年前作品〈我愛黑眼珠〉的意義。
小說有個特別的前後呼應,卻鮮少為人討論,故事始於準備會見晴子,但「李龍第沒有告訴他的伯母」便離開居住的「眷屬區」;結束於準備尋回晴子,但首先卻是「我〔按:李龍第〕必須回家將這一切的事告訴伯母,告訴她我疲憊不堪,我要好好休息幾天,躺在床上靜養體力」(278)。
筆者認為,李龍第與晴子係因「伯母」(邱氏寡婦,可能是晴子的母親)而能住在「眷屬區」,成為一對「眷屬」,隱喻兩人關係乃「藉助」(借住)「伯母」而成。雖伯母未曾出現,但透過描寫,推測其有「家」的意象及「揭示」的性質。當洪水來臨,眾人困於屋頂回不了「家」,李龍第與晴子的「眷屬」關係亦瓦解。李龍第出門「未告訴伯母」以及回家打算「告訴伯母一切」,似乎暗示著「揭示自己」乃維繫和展開關係的關鍵。換言之人際之間的和諧共存,需借助具揭示性卻又宛如家的存有,方能安居其中。必須注意的是,李龍第與晴子是否為法律上的夫妻關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實質上的「關係」,沒有「關係」便不再是「夫妻」。倘若以寫實主義態度看待七等生的寓言性小說,便會有「到底為什麼李龍第忽然移情別戀一個妓女?」(註1)之誤讀。
從「天」而降、富宗教意義的豪雨,雖帶來「洪災」與「鴻溝」,毀滅了「家」與「關係」,但同時也帶來了「親淋」與「清洗」,使李龍第「醒悟」、世人變「良善」。李龍第是一個不樂觀、不善交際、心思縝密、沒有工作,生活中依賴晴子的人;而晴子是一個外貌出眾、個性強勢、敢於行動,維持兩人活命責任的人。在關係中李龍第需要晴子的凝視,晴子則需要李龍第為她購買麵包,而關係告終,表面看來是因洪災造成兩人分隔兩地,實則藉此帶出關係裡精神面向的長期匱乏,恰呼應前文「香花不比麵包重要」的解釋。
在屋頂上李龍第懷抱妓女,面對對岸晴子的咆哮,李龍第暗暗思索:
由上可知李龍第所穩固的信念便是「選擇負起做人的條件」,而這個條件正是「使自己感到榮耀的責任。為何是榮耀的?上篇已有相關的抽象討論,現在我們要來看的是「榮耀之責」在具體實踐上的特色為何,能使李龍第轉化為「亞茲別」。
由李龍第的暗忖來推想,「榮耀之責」在具體實踐上的特色為「在現在中企求新的生活意義」,也就是在每一個嶄新的現在中「開創」。這能解釋李龍第為何不呼應晴子,選擇在新處境中與妓女開創救贖彼此的可能。晴子作為霸佔權力和私慾的代表,囿困於這些過去,堅持與李龍第的關係而冒死游到對岸,導致為洪水捲走的悲劇。晴子的冒死,呼應一段李龍第與妓女的對話:
「亞茲別」此角色在〈來到小鎮的亞茲別〉(1965)中是勇敢、魯莽、感性,一昧為愛犧牲奉獻、具毀滅性人格者,恰與猶疑、冷靜、理性,為愛委曲求全的李龍第相反。筆者以為,李龍第轉化為亞茲別並不意味真的成了亞茲別,而是成為具亞茲別性格者。宗教性洪災不僅釋清了李龍第過去的愛昧信念,亦在實踐時形塑出更加圓滿的自我。
洪水退去,具亞茲別性格的李龍第企圖尋回晴子,不僅暗示只要處境如此便永遠效忠晴子,亦透露曾經毀壞的關係可以修補再來,但首先是「對自己誠實」、「辨識自己,選擇自己和愛我自己」。如此積極寓意,非過去批評者言之「李龍第是虛無的失敗主義者」(註2)。
七等生因〈我愛黑眼珠〉招來許多罵名,其表示批評乃建立在對作品的曲解上,並直言作品主題:
「選擇」確實是我們分析時反覆論及的重要概念,那麼「存在」呢?筆者以為作品中展演的「人間性」與「神聖性」,正是人的存在結構中的「身體」與「自由」。「信念」到「信仰之躍」,則是「身體—自由」結構和諧辯證的關鍵,是彼此互信和互不抑制。有趣的是跳躍之後的「宗教階段」,乃是以人際為基礎的,意味說個人若要達致「宗教階段」、實踐「完全的愛」,則必得通過「他人」。作品裡兩組互動,亞茲別與妓女、李龍第與晴子,便分別為我們展現出和諧關係的可能與不可能。
綜上,〈我愛黑眼珠〉的關懷是超越時代限制的,作為人皆將面對的「存在」議題。當今閱讀〈我愛黑眼珠〉的啟發,便是省思「身體」與「自由」的關係,以致作為存在與另一存在互動時明白並掌握關係的可能發展,且嘗試透過「選擇」來開創新局。
【延伸閱讀】
〈我愛黑眼珠〉:3個另類視角,開啟七等生門閫的3支金鑰(上)
註記
1、葉石濤(1977)。〈論七等生的《僵局》〉。《火獄的自焚——七等生小說論評》,頁9-22。台北:遠行。(原刊於《現代文學》,第43期。1971年4月。)
2、陳明福(1977)。〈李龍第:理性的頹廢主義者〉。《火獄的自焚——七等生小說論評》,頁113-140。台北:遠行。
3、七等生(2020)。〈維護——回應葉石濤書評〈僵局〉〉。《七等生全集10:黑眼珠與我》,頁58-62。台北:印刻。
後記
1、七等生以「黑眼珠」為題寫過散文和小說,靈感來源於所教的國小五年級女學生。
2、開始閱讀七等生,是受電影《削瘦的靈魂》的影響,有機會再寫一篇電影介紹文。
3、本文副標題原為「當今閱讀1967年作品的三個另類視角」,有鑑於過於饒口,更題為「三個另類視角,我開啟七等生門閫的三支金鑰」,「以三個鑰匙功能的視角,來進入七等生難解的作品世界」,在企圖表達上更為貼切。副標題靈感源自七等生研究者黃克全〈開啟七等生門閫的三支鑰匙〉一文,該文的三支鑰匙為「選擇的真相」、「意義的節奏」及「自我的藝術家」,有興趣的讀者參見《七等生論》(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