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鑿毒》0.02　證言

我愣住。

「妳剛才在想，我只是一個在書店裡免費讀書的傢伙，但事實上妳不認識我，我卻認識妳。我讀過妳所有作品，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很清楚妳的文字，『表面上』表達什麼。」少年強調了「表面上」這個詞彙，雙瞳再次注視我，但這次的視線卻引發起一種奇怪的感受。

這是「心虛」還是「自責」？我不知道這感受的實際名字，只知道它在衝撞我，掌摑我，叫人不知所措。

少年繼續道：「然而，有時候說話的人就是不會知道自己說的話，會如何傷害到他人，就像母子吵架，有些事實衝口而出後，最終導致家破人亡的例子不是沒有的。」

猶如要挽回自己的聲譽，我控制不住決要反駁的嘴巴：「那些說話是如同表面一樣難聽，可是我的文字不是這樣子的東西。我所寫的故事就是在表達所寫的意思，沒有什麼隱藏病毒在其中。作為作者，我十分感激你支持我的作品，但我希望你知道，你剛才的發言全都是『藍色的窗簾』[1]理論。」

「那麼，妳為什麼仍然站在這裡聆聽我的言論？」

我愕然起來。

他蓋上了我的小說，指尖輕撫上面寫着「現代最有名小說家新作」的書腰，彷彿在引證他的言論正確。「妳之所以會站在這裡，繼續聆聽我這個看起來像是瘋了似的人說話，是因為妳的潛意識終於發現有人明白到妳的表意識──即妳這個人到底在寫什麼樣的故事。」

身體有一種衝動，希望封住他這張瘋狂嘴巴，腦裡卻有一把聲音叫我冷靜，細心聆聽下去。

「妳想要說服我，是因為妳認為妳的病毒被人看穿了本質，所以妳努力地想要補救這件事，只為了確保妳的事業能夠一帆風順。然而，妳的潛意識渴望有人制止妳，因為這是在荼毒社會。如果這個國家的暴政、貪污己無法無天得能夠成為『白手套』，那妳這種小說就是他們的『黑手套』[2]吧？」

我無法認同他的話。「我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挑起人們抵抗的意慾，你卻把我說得像是會毀滅世界的惡魔一樣邪惡。」

「對。」他堅定不移地回答：「妳會。因為『虛假的希望』就是妳的作品所傳播的病毒。」

我睜大了眼睛。虛假的希望？

「試想想，妳在這個國家出版這樣子的作品，卻沒有政府官員要抓妳或禁言，難道不是很奇怪嗎？妳發現到這件事，所以即使妳不願相信我的話，卻無法忽視。妳渴望真相，卻只稱那是直覺的驅使。那麼，我就舉個簡單的例子：當妳跟別人吵架時，別人最後懷着惡意、恨意跟妳說『我愛妳』，妳會怎樣閱讀這種話中有話？」

我皺起眉頭，心裡很不舒服：「這世上有種說話技巧被稱為『反話』或『諷刺』。」

他聳肩，說：「39268，4916371，26Y8D。」

我聽不懂。「抱歉？你剛才在說什麼？」

「意思是『人總是如此，不願理解潛意識的世界，只會試圖利用表意識的理論來解釋所有事情。』」他回話後，瞥了手上的書一眼，接着把書遞給我，又說：「同時，因為妳不知不覺地對我散播病毒，所以我必須用這種方法來抵抗。」

「你說我就在剛才在散播病毒？」

「對。」他碰了一下自己的唇，半秒後說：「『396814712。』這是妳剛才的話的病毒編碼，也說明了作為表意識的妳沒打算理解我的說話，但這沒關係。總有天，即使妳不想要明白都好，妳都會理解到今天的這段對話有何意義。」

我注視他手上的書，有點生氣又沒頭沒腦地提問：「那如果我永遠都不懂呢？如果你的所有話語只是一種妄想呢？你就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嘿。」

忽然響起的笑聲令我不猶自主地覷他，發現他真的在發笑。「你在……笑什麼？」

「沒有。」他搖搖頭，輕鬆地道：「我只是沒想到，自己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世界末日。」

我頓住。

「妳的表情很糟糕啊，大作家。」他一臉嬉皮笑臉的模樣，似乎對自己口中的指控沒有什麼「這是相當失禮的發言」的概念：「我是指，若然妳沒有想明白這些說話啊。如果不想世界末日的話，那不如試着理解什麼是潛意識？妳是寫科幻和魔幻小說的專家。」

手癢癢的，想要給他一記直拳，但我不希望自己的作家生涯上會被暴力醜聞纏繞。於是，我在他手上接過書，然後看他雙手握住書包的背帶，臉上流露燦爛的真摰笑容。「真高興能夠跟妳聊天。事實上，我已經買了這本書，放在家裡。我來這裡只是因為放學後不想回家，所以來消遣，從沒想過因而能夠跟妳直接對話。」

我完全聽不出他的話是出自真情還是假意，但專業令我努力地擠出回應的話來。「我也──」

「啊，不用了。這種謊言就不要說出口，我不想繼續花人力來處理妳的潛意識病毒。」

我蹙眉。這個出言不遜的小鬼……

他搔頭，有點尷尬地道：「不過，我倒是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妳的文章一塵不染。但事實永遠是殘酷的，所以……嗯。加油。我會繼續支持妳的。」

話落，他帶着輕快的步伐，留下我的書，以及沒能聽明白他的話的我在書店中，消失在眼前。

[1] 「藍色的窗簾」一詞是為諷刺讀者曲解、過度解讀甚至是自動腦補故事裡的劇情及情節，然後認為作者是想藉此反映某些思想甚至諷刺時弊，不管作者是否有此本意。這個現象是文化理論「後結構主義」所提到的「作者之死」，也就是意指現代的作者已經大量，甚至完全失去對讀者如何解讀自己的作品的控制。

[2]白手套原本象徵正義的、公開的、聖潔的、合法的，一切都能公諸於世，讓人明白、讓人了解。不過，白手套雖然代表正當的行為，卻也有人藉着白手套的合法掩護，從事一些非法的行為，例如洗錢就是透過看似正當的管道，做一些違法的勾當；黑手套表示不能光明正大地行事，上不得檯面、不能曝光的邪惡陰謀，甚至會暗中害人的人或事。

本故事全文已在Penana公開，會陸續在方格子中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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