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應台灣心理治療與心理衛生聯合會之邀,在亞太地區心理健康城市論壇裏以「都市、荒野與心靈」做了一場專題演講,為了準備這場演講,特別找了一些有關城市發展的書來看,倒是有許多新的體會。
原本身邊所接觸到的朋友大多是討厭城市生活,並且對於鄉村或充滿綠意的田園景致懷抱浪漫想像的人,許多作家也以城市普遍心靈冷漠,枯寂的生活來調侃:「所謂城市,就是千百萬人聚在一起,卻過著寂寞生活的地方。」「生活在大都市裏的人有很多種痛苦,有時候希望不理人,有時候希望找個人說話,但兩者均極為困難。」
許多社會學研究者也以五十年前出版的「歷史中的城市」做為教科書,對於工業化後的大都市的看法總是負面居多,認為都市是疾病、貧窮與罪惡的來源,可是今年初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愛德華格雷瑟所寫的「城市的勝利」,以豐富的資料與證據,研究範圍遍及全球並跨越歷史,包括了成熟的歐美都市與新興發展國家裏的城市,總體結論是,不管在已開發或開發中國家,城市相較於鄉村使得我們更富庶、更聰慧、更環保、更健康和更幸福。
面對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不管你喜不喜歡住在城市裏,我們都必須面對一個事實,聯合國宣佈,2008年城市人口超越鄉村人口,並且差距逐年拉大中,當地球上所有城市的面積加起來,佔不到百分之三,但卻聚集了過半數以上的人口,耗用了將近百分之八十的能源,面對全球化競爭,城市扮演的角色逐漸超越了國家時,我們勢必把心力放回城市,畢竟到深山裏建築一座香格里拉是不切實際的,不如想辦法在人間蓋一座大觀園,想像一座理想的城市。
城市是人類社會中發展出來最複雜的一個組織,而且還在加大中,日本有三千六百萬人生活在東京這個大都會,印度孟買與中國上海也聚集了一千二百萬人,美國有兩億四千三百萬人擁擠地住在占全美面積百分之三的城市裏….都市必須從問題的淵藪變成解決問題的契機,才能增進人類的幸福感。
「城市的勝利」的作者認為,以前都把都市視為貧窮、犯罪、污染、擁擠、疾病之源,但是據他的研究,以確實數據顯示,現代人在城市其實過得更好,不管是從健康情況,經濟收入或者壽命….等等指標來看,甚至他提醒,城市並不會讓人變窮,而是城市吸引窮人前來,當弱勢族群從鄉村湧入城市,這是城市優點的證明而非缺點。
作者也認為,城市越大,效率越高,人口密集力量大,而且當意見交流快,心智互動就多,創意也多,換句話說,城市眾多人口容易讓某個聰明人遇到另一個聰明人,從此就容易碰撞出火花,產生新的觀念。
的確,城市和都會代表了心智和金錢,也是權力與影響力的來源,因此有人說,世界歷史其實就是城市發展的歷史。
同時,若是以人均碳排放來論,住在高樓林立的都市,的確比住在郊區大房子開車上下班來得節省能源。因此,低碳城市是當前國際大都市致力追求的目標,除了是防止全球暖化,節約能源之外,也能降低環境污染,增進生活品質。低碳城市除了要提倡綠建築,最重要的是整個城市的規劃設計觀念的改變,比如將從車子為主的城市街道還給人,馬路應該除了交通,還可以用來逛街、遊戲、吃飯、喝咖啡,也就是營造出一個可以散步的城市。當然,鼓勵自行車當作通勤的交通工具,用大眾運輸系統取代每個人開著自己的小轎車,這些都是建立低碳城市最基本的條件,但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不只建築綠起來,整個城市也要綠起來,相信人與自然可以和諧相處,讓城市不只是適合人住的地方,也能夠成為其他小動物的棲息地。
當然,這些是許多人理想的城市,不過,歷史上不斷有許多政府想規劃一個美好的城市,有成功當然也有更多失敗的案例,畢竟人一廂情願的想像,常常跟不上時代變遷與社會自然而然的有機成長。
記得我讀小學時,台北市新生南北路的鎦公圳還沒封起來,在小學生眼中,簡直是條大河流,而且岸邊還有垂楊、柳絮隨風飄揚,不過當時已經有都市規劃概念,松山機場附近的井字型民生社區及眾多巷弄間的小公園也都成形。到了國中我坐公車到住中永和的同學家玩,公車高速奔馳,我卻在左右排椅子間被甩來甩去的,往窗外一看,四周都是稻田,但是大馬路卻是彎彎曲曲的,當時有點納悶,卻也沒有多想。直到前幾年,看到已退休的都市規劃專家的回憶文章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初想像中永和是台北市的衛星城市,希望像美國城市四周的郊區住宅一樣,屬於低密度的住宅區,主要幹道的大馬路蓋得彎彎曲曲是希望像西雅圖、舊金山一樣,在馬路上的每個轉彎就是一座小公園,路邊是一棟棟別墅型的住宅,路彎所以車子可以慢慢開,人們悠閒的在其間散步….
或許我們不能以後見之明來批評這些浪漫的都市規劃專家,但是我們都知道隨著台北大都會的發展與成長,大量人口往小小的台北盆地集中,原本預想是低密度獨棟別墅宅的中永和,變成超高密度的公寓大廈,那琬延的大馬路變成交通的死結恐怕不是那些專家當初所能預想得到的。
其實不只是專家,包括我們普通人,都會把自己的審美觀投射在我們與環境之間的關係。也許我們認為住在不同房子,住在不同地區就會變成不同的人,認為建築裝潢必須呈現出我們獨特或理想中的自我。
我們選擇居住的空間不只代表我們的審美觀,其實還隱含了我們對於某種生活方式的偏好,也傳遞我們心目中對於美好人生的想像,而且更弔詭的是,一個人或一個社會甚至整個時代所追求的審美觀,往往是這個社會所欠缺的價值,因為我們總是會尋找外在東西來彌補精神或心靈所欠缺的部份。
這也或許是許多人崇憬鄉野自然的居住環境的緣故吧?因為自然生命已從我們居住空間消失,而且我們周圍擠滿了人,可是卻與這些人毫無關係,所以我們想回到古老那種與左鄰右舍都熟悉的生活。
或許我們必須如同本雅明一樣的覺悟:「人直接面對自然的時代,可能已永遠過去了。」所以我們也只有在現有的都市裏建構一個屬於我們的幸福城市。
作家普魯斯特希望居住的地方是:「住在所愛的人附近,有迷人的自然景致,許多書和音樂,離劇院不遠。」詩人波赫士的要求比較簡單:「想像天堂是圖書館形狀。」至於我所想像的幸福都市是一個人與人比較友善,文化多元,生活步調較慢的地方,因此這個城市要留下許多富含人情味的公共空間,比如說街角的小公園、騎樓、人行道與咖啡館,讓人可以隨時駐足、停留。
當然,這個城市也應該是個文化空間,能夠留下過去的歷史,讓我們的記憶得以延續。
最重要的,一個能夠讓人覺得美好的城市,一定要是活生生的,充滿生命力的,因此若能在人工的建築中保留一些植物與生物生存的空間,才是符合人性的空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