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藝術品之所以能產生強大的感人力量,就在於這個藝術品所經歷的生活世界,正是同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生活世界息息相通的,因而也才使我們產生了共鳴。高宣揚《存在主義》
你看到了什麼?
我先是辨識出了作品的身形,應屬女性的身體,等身大小,看著可能和我高度接近,約160幾公分(後來仔細看作品簡介,尺幅為80*40*170cm)。再來注意到臉部,發現和自己的臉有幾分相似,第一次看雕塑作品有這樣的熟悉感,形成了一種可接近性,不自覺得更多注視。更多自我形象的投射,抑或身邊女性的形象浮現,似乎是很令人感到熟悉的面孔,作品和自身已無法分割了
而在這樣的熟悉感之下,眼睛敢於在這女性身體的大理石雕塑上四處遊走,胸部、後背下半身、背後⋯⋯抑或只注視著外陰部(會發現有淺淺的藍灰色)。不只因為這是一個放在美術館內的作品,而敢去觀看,而是不論你怎麼看,它完全是一個整體,帶來美感體驗的一個存在,讓人不帶有任何偏見,能帶出自由而美麗的觀看氛圍
更仔細地一看,這雙手其實蠻大,配合結實的大腿,或許所參考的對象是富有生命力、辛勤勞動的女性,也或許是藝術家黃土水自身在雕刻路上的努力不懈,所投射出來這樣一個身形,化作了作品的原型
黃土水12歲時父親去世,從臺北城艋舺搬到大稻埕投靠父親的兄弟,叔叔是做木匠的工作,因而雕刻的工具唾手可得,加上大稻埕一帶多佛雕師傅,也時常向他們請益,直到其製作的觀音、彌勒佛、李鐵拐⋯⋯這些木雕作品被當時他就讀國語學校的校長賞識,才有了機會獲得些許獎學金,進入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留學,更是孜孜矻矻,不浪費任何時間與金錢,整天都在教室練習,吃的也極盡簡單,僅以地瓜裹腹
在一邊觀看作品時,我除了跟著這樣的視線向前遠望,也想像這自己處於這樣的動作中,也想到在一次舞蹈治療的課程中的體驗,舞蹈治療師邀請我們看圖中人的動作,拋出了三個問題,我認為蠻適合也在這次的觀看作為思考的輔助,去意識到自己的感受是如何而來
- 她給你什麼感受?
- 你看到什麼動作?(單純地描述動作)
- 什麼動作引發了你怎樣的感受?(動作連接感覺)
大腿到小腿到腳指的力量、背部肌肉的擴張、開展的胸部、肩膀,連動到脖子上提,頭呈現抬起的動作,向上望;手指依靠著蚌殼而向上施力,更加強了向上的動力。在《甘露水》作品中,我看到靜中有動,一種積蓄的能量,蓄勢待發。我想到經歷2021年疫情期間的沈潛,將過去習慣一直向外的能量,收回於內,重新凝鍊。
北師美術館當前展覽《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位於地下室一樓的展區有林君昵與黃邦銓以16mm膠卷所拍攝的紀錄片,娓娓道來《甘露水》作品的身世
不見天日的作品,被奪走向外發光的機會,在《甘露水》作品上,更是留下當時社會無法直視作品的痕跡,多處被噴了墨水。但沉潛卻也不是停滯,而是更多能量聚積在內,絲毫都沒有浪費。像藝術家黃土水一樣,總是很安靜,默默地雕刻,甚至在留學日本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時期,被同住的高砂寮(台灣學生宿舍)室友認為是怪人,恥笑他的名字,說他像是水泥師傅(thôo-tsuí-sai),一直這樣雕刻有什麼用,有錢賺嗎?
記得他每天在高砂寮的空地一角落打石頭,手持著鐵鑽和鐵槌,孜孜矻矻地打大理石,除了吃飯,少見他休息。許多寮生看他不起,有的竟和他開玩笑問道:「喂,你打一下值幾分錢?有沒有一分分錢?」⋯⋯有時候,人家問他話,他不答應,所以有許多人不喜歡他。當時的留學生對美術,尤其是雕刻,以為這是沒有出息的玩意兒。他的名字又叫土水,連體態也有點像「土水匠」,更叫人奚落。張深切《里程碑》(引用自謝里法《台灣人物出土誌》)
面對他人的不認同與質疑,該怎麼做?
想到我的經驗中,有一次語言治療課下課後,我和媽媽分享到課程中觀察到孩子很擅長觀察與動手操作,雖然我主要是加強語言能力,但孩子的優勢,學習模式的特質,更是重要。媽媽聽了之後也跟我分享孩子元宵節和她一起做燈籠,後來自己也能使用材料,完整地重現每個步驟,再做出一個燈籠,但媽媽同時也表示希望孩子的口語能更好,以口才來維生在現代社會比較輕鬆。另一個例子則是一位來做語暢訓練的學生,在即將踏入社會的過程中,因著不流暢的說話,對自我認同形成懷疑,對於未來學業、工作、人際關係這些方面,擔心口吃造成嚴重影響。面對學生這樣的反應,我們一開始就慢慢地聊關於口吃的記憶,從小到大,經歷了什麼,感受到了什麼,再來則提供口吃相關的實證研究資訊,最後,也表明成年期後的口吃其實沒有可逆性,無法真的完全消除掉這樣的不流暢,但是透過語言治療的練習,可以部分調整,但更重要的是,這也是探索個人獨特的說話風格的一個過程,「認識自己」才是我認為在這個階段的口吃治療中最核心的!
這些都讓我反思到要向外發聲,要越有效率越好,似乎是現代展現主體性最強而有力的方式,但是否我們忘記自己的腳有沒有踩好,我們有沒有踏踏實實地感覺腳掌在地上,感覺脊椎伸直,感覺此在的自己了呢?或許是社會風氣使然,也或許是社會文化變遷,整體經濟狀況改變,口語能力成為了大家唯一看重的標準。雖然身為語言治療師時常需要給予提升口語能力的協助,但對我而言,只要語言能用以闡述自己的想法,並保護自己,能維護自己的權益不受侵犯,就已足夠
而「自己」是什麼?反而更是重要,是每個人深刻地自我提問。也如同我在蒙特梭利教育中所學習到的,它著重的是「人格」發展,而不只是教育方法,比如蒙特梭利歷史的啟發在於精神,而不只是記住那些事件發生發生的年代,所以引導者的生命本身就是歷史教育,引導者本身就是教具。這也不斷刺激著引導者去審視自己:活到現在,經歷了哪些事情,你的年代有什麼社會的狀況,又甚至整個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對你的影響又是什麼?當立足點在於自己,歷史就穩住了,找到自己的根,才有能力開闊更廣的視野。因而蒙特梭利的引導者不只是一位老師,而是啟發孩子內在的老師,以建立起他們自學的能力,這才是一輩子都受用的
存在的奧秘,人的存在的全部真諦就隱含在「我的存在」,即「我在」之中。我的存在,自己的存在,即「我在」⋯⋯抓住你自己的存在,體驗你自己的此時此刻的存在,就是把握人生真理的唯一方法。高宣揚《存在主義》
結語
最後,還是回到藝術家黃土水的經驗,他以行動給出了答案
當時,他甚至沒有用語言回擊這些人,只是更專注地繼續雕刻他的作品。這也是為什麼當時二十初頭歲的黃土水,年紀輕輕且不是本科出身的狀況下,仍深受當時日本東京美術學校雕塑科的老師賞識,並獲得99分的高分畢業,繼續在研究所學習,更多次參展帝展入選,在當時的台灣美術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即使是在那樣被殖民統治的時代下,仍然讓我們看到了身為人的存在,那樣一個極具生命力的展現。這些,都不是憑空而來,而是一步一腳印,踏實走過的痕跡
藝術,透過勞動的過程,專注於自身強烈意念,如同進入一個神聖的儀式,以顯像作為終止
我深深地感動,也深深地感謝,甘露水的這道光灑落在我心中
那是永恆的愛,對於生命的熱愛;那是永恆的光,在生命無數黑暗中,如同甘露降臨般滋潤的光芒
後記
說起看展那天的早上,有一個非常奇妙的巧合,我聽了江文也的管絃樂作品《台灣舞曲》,發現這兩個作品都是曾經被遺忘、被封存的作品。我想下一篇再來跟大家分享了,最後以這個音樂作為結尾吧!
參考資料:謝里法(1997)。《台灣出土人物誌:被埋沒的台灣文藝作家》。台北市:前衛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