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cournau 在各大訪談都反覆提到了愛如何是其敘事核心,Vincent 對 Alexia 不問來歷、性別、外表,超越任何先入為主的想法而是「愛其人本身」,展露了「愛的無條件一面」。電影更是植入了大量的酷兒符碼來展示其與酷兒結盟的企圖,無論是 Alexia 第一次與其他消防隊員見面時被譏諷「原來耶穌是白人男同志」,或是 Alexia 為了掩飾孕體例行的束胸和束腹呼應了許多 T 的身體處境,甚至有穿洋裝躲在衣櫃裡的 Alexia 被 Vincent「出櫃」的橋段搬演慈父孽子的家庭劇範式。然而,當 Vincent 的愛是建立在迴避、盲視地把所有差異性都餵作填充他兒子幻想的燃料,「愛」這把看似萬用的酷兒大傘就非但無法囊括一物,甚至搖身一變成了被普同秩序挪用的兇器,抹爛了底下所有酷兒相異的臉。
電影用 Vincent 對 Alexia「(看見後的)不看」與「(看不見的)看」,對仗出編導對於酷兒親密關係的想像。浴室戲中,聞聲闖入的 Vincent 對裹緊浴巾的 Alexia 深情攤牌:「我不在乎你是誰。你是我的兒子,你永遠都會是我的兒子。」這才卸下了 Alexia 的防備。她鬆手擁抱,浴巾冷不防地滑落下來暴露出她的乳房和孕肚,在這個所有女扮男喜劇都不會放過的坦「裎」相見時刻(點播《花樣少年少女》),是 Vincent 下意識地別開眼,彎腰撿起浴巾幫她重新裹上。在這裡,浴巾作為遮住女體性徵、使她能扮裝成兒子的「遮羞布」,由父親親手蓋了起來──Vincent 的不看是種「知情地共演妳的謊」的默許與共謀,說到底這不過是場以愛之名的利益交換與相互取用,而電影翻轉了欺騙者/受騙者對真相的掌握,看似固著的主動與被動、加害與被害關係也被連帶抽換:從相認那刻 Vincent 在警局說不用做親子鑑定,就是他「知情上鉤」、「主動被害」的開端,知情的受騙者於是成了「扮演自己的受騙」以維持關係的實質欺騙者。他以自我欺瞞來欺瞞對方的愛,從未有足以鬆開束胸、束腹的酷兒力道,而是別開眼再次裹緊遮羞布,不計一切代價來勒緊親緣臍帶的規訓桎梏。
另一場「出櫃」戲裡,Alexia 從 Adrien 舊物中拿出洋裝套上在鏡子前打量時,聽到 Vincent 的呼喚趕忙躲進衣櫃,鏡頭接到 Vincent 打開衣櫃見狀只是莞爾。他笑著請她出來,翻開老相簿指著 Adrien 小時候穿那條洋裝的照片對她說:「誰還敢說你不是我兒子?」
粗暴點來說,Vincent 對 Alexia 其實無異於《陽光普照》 「抓交替」式的父愛:當阿文沒有阿豪能愛了,父愛便不問你要不要地一股腦湧向阿和;而 Vincent 的愛也以這樣強制繼承的儀式暴力轉嫁給下一個坐進兒子位子的人。那絕非愛其人本身的無條件之愛,追根究底,Alexia 螺旋紋的鈦片腦殼便是《迷魂記》裡 Madeleine 的螺旋髮髻,雙關著「從妳身上打造那個不在場的她/他」的複製渴望。而 Vincent 和阿文這份父愛的雙面性更在於,必要時他們隨時能揮舞這樣的愛劈殺所有阻撓他們父子大夢的人──Vincent 殘殺了認出 Alexia 真實身份並試圖警告他的消防隊員,正如阿文手刃了菜頭。
然而,真正將 Vincent 從父子大夢搖醒的不是隊員的警告,而是 Alexia 的吻。
當 Alexia 依偎著仰臥的 Vincent,沿著腹部一吋吋往上吻,吻過鎖骨、臉頰、直到定錨在唇,這才誤觸 Vincent 的警鈴。他猛地推開 Alexia,扯下被子暴露出她沾滿機油的全裸孕體。電影在這裡調動了先前由視覺徵召觸覺的感知途徑,轉以觸覺觸發視像:透過 Alexia 這個自認為欺騙的受騙者「不願再演」的「亂倫」禁忌之吻,Vincent 對自我與對 Alexia 的雙向欺瞞終於內爆,Alexia 作為懷孕賽博格的全貌真身才第一次在 Vincent 的眼底成像。無法接受「被迫看見」的 Vincent 轉身要走,然而在即將臨盆的 Alexia 苦苦哀求下,他彷彿受制於一種消防員的人道精神,突兀地回心轉意幫她助產;而電影這裡鄉土劇似的急轉直下好像還不足以滿足它政治正確的急迫性,在成為新世代酷兒家庭範本的道德使命下,Alexia 更在分娩過程中第一次為自己「正名」,而 Vincent 也終於從叫 Adrien 改口以 Alexia 稱呼她:「用力推,Alexia!」
《鈦》妄想兩句話解決酷兒現身的荒謬性,不只在於方便地將「叫喚真名」即「肯認差異」劃上大等號,更在於這番對話被放置的情境──不正經的歪讀而言,這場分娩與助產其實拍得像極了 A 片性愛:格式工整的始於由下而上的吻作為調情前戲、穿插女方呻吟扭曲的臉部特寫,更以一種男上女下、女方雙腿岔開的體位高潮於嬰兒的「射出」。生產與情慾、懷孕場景與性愛場景間的滑動對於《鈦》承繼的法國新極端主義 (New French Extremity)早已不是新鮮事,無論是《羅曼史》(Romance X, 1999)裡射精畫面與超音波產檢噴出的凝膠組構的蒙太奇,或是《The Pornographer》(2001)裡 A 片導演提議將生產橋段加入 A 片情節;而《鈦》遲至的喚真名擺放在此的自我諷刺便在於,當性愛中叫喚對方名字往往無關乎真正的「認知、認識到對方」而只是種激情助興的情慾手段,語言失去其指涉物而成為了純粹通往性高潮的工具,Vincent 對 Alexia 的叫喚應和也被其單薄的敘事支撐架空了指涉與肯認的能力,淪為了編導迎來政治正確高潮的功能性輔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