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媽的多重宇宙》：傷痕開出天馬行空的花

很少有一部電影，能夠從頭到尾讓人瞪大眼睛，分分秒秒難以預測接下來即將發生什麼事。在眾多預想的可能間，電影總朝著一個更瘋狂，更荒誕的走向前進，腦洞大開又不淪於炫技，許多相似電影為求荒謬而易玩過頭，導致形式大於內容，這部片卻能形神兼備，在極具現代風格的表象深處，是人性與哲學的深刻探討，用電影重新定義電影的無窮可能性──《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做到了。

秀蓮（Evelyn，楊紫瓊飾）是位移居美國多年的亞洲中年女性，當年不顧父親反對，選擇與丈夫威門（Waymond，關繼威飾）私奔到美國。生下女兒喬伊（Joy，Stephanie Hsu 飾）後，夫妻倆為了謀生，在社區內經營自助式洗衣店。移民生活不如外界想像光鮮亮麗，他們從事職業不算高端，由於亞洲人身份又處處被刁難，如此庸碌生活過久了，一轉眼竟也是數十年過去。家庭成員中還有秀蓮不良於行的父親，但他不但不會說英語，還是典型傳統價值觀的亞洲人，秀蓮為了不要讓喬伊的性向被外公知道，一直不願意正式將女兒的女友介紹給他，這讓喬伊非常不諒解。

事實上，這樣的人物設定並不新鮮，三代同堂的摩擦和價值矛盾，早已是許多好萊塢電影中描繪亞洲移民家庭常有的面貌，諸如《夢想之地》（Minari, 2020）、《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 2018）都有類似的設定。不過難得的是，本片介紹人物的手法相當高明，片子一開始便用快節奏推進劇情，搭配人物間多重對白製造張力，並刻畫角色關係，鏡頭也隨角色動作自如移動，緊湊而俐落地塑造家庭成員臉譜。開頭僅五分鐘，觀眾便已全盤明瞭這個家庭的種種問題與困境，毫不拖泥帶水，令人歎為觀止。

本片分為三階段──「Everything（千生萬世）」、 「Everywhere（碧落黃泉）」與「All at Once（此生此世）」，組合在一起便是片名。第一章藉報稅問題點出家庭困境，秀蓮看似默不作聲，實際上對於現實的不滿使她看不慣自己的生活，稱丈夫軟弱，也將女兒的一舉一動視為叛逆。此時此刻，「多重宇宙」的設定便華麗登場。

宇宙並非單一，我們所認知的現實世界其實只是萬千可能性中的一小點。從小到大，我們每做一個決定時，選擇那刻都會立即迸裂出另一宇宙，如此疊加累積，便有無窮無盡的平行宇宙存在於大千世界中，每一個宇宙都是自己可能的樣貌；離自己愈遠的宇宙，則意味著與現況差異愈大。

「如果當時做了另一個決定，現在會如何呢？」當我們對現實感到不滿時，這個問題總不陌生，甚至如心魔動搖著脆弱的自己。美國詩人佛羅斯特（Robert Frost）浪漫化稱之為「未行之路」（The Road Not Taken），對秀蓮來說，則是午夜夢迴難纏的苦思。因此當她「宇宙搖」（verse-jump）到另一時空，詫然發現當時若沒有與丈夫遠走他鄉，後續自己其實更成功的片刻，她眼神空洞塌陷，對著丈夫說「你不知道如果我當初沒嫁給你，我現在會有多成功。」（You don't know how successful I am if I didn't marry you.）這在戲院是神來一筆的笑點，反覆思考則有些無奈，這其實也點出秀蓮的人生課題。

在第二章「Everywhere（碧落黃泉）」中，女兒喬伊成為敘事主體，原來在實驗中，喬伊因為穿梭過多宇宙而「感知過載」（Sensory Overload），最後黑化成為反派「豬八土扒姬」（Jobu Tupaki）。她曾到過各個時空，看盡一切可能，驀然發覺生命毫無意義，目空一切看似是豁達，其實是對一切失望，最終學會漠視，冷漠也逐漸反噬自己。

喬伊其實與「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不謀而合，二戰後美國出現一群批判中產階級，對抗物質主義，呼籲解放，抗議社會中的主流價值，背後是迷茫與巨大的存在焦慮（Existential Crisis）的年輕人，簡單來說，便是認為活著卻沒有意義。

秀蓮被賦予的任務，便是阻止「豬八土扒姬」毀滅多重宇宙。此處的對照相當有趣：現實宇宙中，秀蓮對於女兒的問題時常視而不見，儘管沒有惡意，卻總是傷透女兒的心。女兒不理解秀蓮卡在世代差異間的困境，秀蓮則不懂得女兒的心思，偏偏溝通總是華人家庭的癥結，如同每次，秀蓮想說的其實是一句「我很抱歉」，到了嘴邊卻成了「你真的胖了」。然而在此處，她必須與豬八土扒姬正面交鋒，必須理解她的冷漠。

阻止豬八土扒姬的過程中，秀蓮也變得強大，在不同時空間針鋒相對。其中最讓我回味無窮的一個時空，是當秀蓮和女兒都成為一顆石頭──那是毫無任何生命的地表，萬籟死寂，萬物起源以前，只有二顆石頭面對彼此，沒有一絲聲音。這是一幕非常道家、非常老莊思想的敘述，萬物出而生動，入而寂靜，當人類知道宇宙之浩瀚，才會懂得自己的渺小，也正是那刻，秀蓮理解了女兒的想法。

這部片最動人的畫面也出現於此──在懸崖邊，女兒石頭想跳下懸崖，母親石頭原先想阻止女兒，兩人無聲溝通後，母親終於了解女兒的意思，於是放手讓女兒縱然一躍──看見女兒跳下後，母親也奮不顧身隨她一同跳下。墜落間，兩人真正靠近彼此。

這便是「放手」，不強加自己的觀念於別人，不批判現在的自己，放手是放過別人，也是對自己的溫柔。

仔細回想，所有「宇宙搖」的指令，諸如向敵人表達愛意、鞋子左右換腳穿、吃掉護唇膏等行為，雖然荒謬，但都有個共同點，便是要你做那些「平常不會做的事」。只不過，即使宇宙搖能夠讓我們發掘自己的潛力，如此違背意志，最終也不會是自己。

儘管秀蓮認為自己在人生中的每個重要決定都做了錯誤選擇，因而活成了「宇宙中最爛的版本」──但活成最糟糕的人又如何？我沒有成為功夫打仔，沒有成為影壇巨星，我無趣，我鬆弛，但我接受這個充滿缺點的自己，正如片中那句「妳之所以萬能，是因為妳的無能」（You are capable of anything because you are so bad at everything.）如此好氣又好笑，卻又再真實不過。

秀蓮要救喬伊，便必須肯定過去做的種種選擇，母女和解，源於與自己和解──接受自己的失敗，直視自己的不堪，用愛與善良擁抱每一個人，我們便能救贖自己，便無所不能。

在原創劇本極度匱乏的現今好萊塢，翻拍、重製在在彰顯創意已然不足，本片的出現堪稱石破天驚，幾乎是我近年來看過最令人耳目一新的原創故事，甚至可以想像當演員初次看到劇本時，該有多麼驚艷──主演楊紫瓊在訪談中就曾說，她光讀本時便知道「這是我期待好久的劇本……終於有人相信我能搞笑，能真誠，能悲傷。」有趣的是，「秀蓮」確實都讓楊紫瓊交出演員生涯代表作，前有 2000 年《臥虎藏龍》的俞秀蓮，二十二年後，《媽的多重宇宙》的王秀蓮，又讓她再次被觀眾看見。

劇本創意滿分，劇組執行力也驚人，在真人片中實現幾乎動畫片才能達到的想像力，同時致敬多部經典電影如《星際大戰》、《2001：太空漫遊》、《臥虎藏龍》、《料理鼠王》等，就連楊紫瓊早期出演的香港功夫片，也都成為點綴全片的後設笑點，對電影迷而言宛如大禮包，充滿無數驚喜。

同樣談愛，談家庭和解，卻用不落俗套、充滿奇想的手法將我們帶到新高度，危機化作歡笑，傷痕開出天馬行空的花。《媽的多重宇宙》就像是萬花筒，每條切割，每處斷裂，都是成就一片絢麗綺象的必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