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生命中的人格者-李永林先生

曾經看過一個說法，在鄉下小村莊裡，小孩是由整個村養大的。

我不算在很小的村子長大，但就是一個非都會的小鎮，小時候家旁邊是很完整的眷村，我家則是座落在眷村社區外的「新村」。會知道街坊鄰居大概是什麼人家、什麼樣貌，但也不是家家戶戶都叫得出名字或會熱情打招呼的那種真正小村。尤其我在成年以前都算是個孤僻的臭臉孩子。

不過，我家對面的雜貨店可說是整個新村的中心，真正實質意義上的社區中心，功能比現在的鄰里長都強大。便利商店尚未開始插旗的年代，對面雜貨店包辦所有我們的生活用品，食物、文具、零食，以及每家都需要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全年無休，就算休息關門時間，清晨五點多或整個街區都準備入睡的晚上十點，也會有人去敲著關上的鐵門，跟老闆買一袋麵粉或只是一瓶啤酒。

但我們都深知，大家都會這麼依賴這雜貨店，是因為經營雜貨店的老闆，李先生，其實我高中後才知道他姓李，因為他就是「老闆」，說到老闆就只有他，獨一無二。人人都知道李老闆的人品無可挑剃，連我這麼難搞的小孩都清楚他絕對可以信賴，我最討厭濫好人或是見到什麼人只會陪笑臉的人，但李老闆不是這種鄉愿之人，他在我心中是個真正大好人。軍人退伍的他，偏瘦的中等身材，有著氣質很好的端正樣貌，開門做生意總是不卑不亢，不說人閒話、不佔人便宜，對小孩們剛剛好的親切，對鄰居們剛剛好的應對，他不會主動過問任何事情，但若開口請他幫忙，絕對會給予剛剛好的熱心。這種為人處世的分寸與拿捏，我從小看在眼裡就萬分佩服，因為他心中有高潔的品性，才能展現出這種言行風範。

這樣值得信賴又經營著村中重心雜貨店的李老闆，成為許多鄰居中的「樹洞」。先不論那個年代村鎮中的雜貨店簡直是生活命脈，不少人去店裡買東西時，都會跟老闆吐各種苦水、說說心裡話、商談生活煩惱。在社會上不太受歡迎或比較邊緣的人，也常會到店裡找老闆談心聊天。他總是安安靜靜聽著，簡單回應該說的話。開著門做生意，什麼樣的人都會上門，想起來實在是非常由不得人的事，我想他除了拒絕不了，更有可能是他很包容這些人。記憶所及，他幾乎沒有發過脾氣，但該說的忠告及重話，會明確說出口；不該說的秘密及閒話，完全不會溢出一字一句，這一點，我非常非常尊敬。

我家就在雜貨店對面，小時爸爸經常在海外工作，媽媽後來也得去上班，家中印章就都交給值得信任又願意助人的老闆，多年來都幫我們領掛號信、收包裹。我每天放學除了回家，就是去雜貨店跟他買零食和拿回家中的信件。忘了帶鑰匙的日子，就是坐在小小雜貨店內等家人回來。印象中，為了助我順利回家，老闆的小孩還幫忙翻過牆、開過窗。有365天總是開著門的雜貨店在對面，彷彿有著心理層面的保全，長年的安心看顧。

很多事情如今已記憶模糊，但在國小到高中時期，老闆家是學校和自己家之外，最熟悉溫暖的地方，我們母女四人也常常麻煩他很多事情。大學後我離鄉唸書，但假日回去都常去跟他說幾句話、打打招呼。大一時修攝影課時，有一堂人物攝影作業，我忘了是不是要拍家人，但記得很清楚，因為爸爸不在家，我就當李老闆是另外一個父親，央求他讓我練習拍照，還請他牽著常伴隨左右的腳踏車，拍下了他牽著腳踏車的身影，按下的快門不只在相機上，更在我的腦海，如今當時的影像還鮮明好看，我想有生之年都會如此清晰。

成年後常年在外地，加上雜貨店所需被便利商店取代，一年比一年少去店裡了。但剛畢業出社會時，為了傳達小小心意，我還特別去送過年節禮物，每年過節也總走到店裡跟老闆說「我回來了」。這幾年打招呼的次數更少，也改口為「老闆，都好嗎？」從小到大，李老闆都是用微笑的臉面對我，無論時光荏冉。

人與人的緣分總有結束的一天，四月下旬，年過九十的李老闆圓滿完成此生，今天我和家人去上香致意，誠心誠意地想跟他道別。這幾年他年事已高，又經歷癌症的病痛，不過他離世前絕大部分的時光都很硬挺，如同他的人格。心裡雖有準備，但跟他獨力扶養長大的三個孩子一樣，老鄰居們心中都很不捨。

說實話，整個村中的鄰居，我只敬愛他一人。

若說人的生命在有人記得時都算是存在，那麼相信李老闆還會繼續活在這個村子好長一段時日，在我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