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14|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熱帶雨林-29

    小萍杵在原地半天才消化完這句話,那一刻起,她便和國良成了形影不離的「姊妹淘」,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們是一對的。
    黃國良動用了所有的人際資源來協助她梳理家裡的問題,然而父母那邊卻還是拒絕相信被騙的事實,甚至一打的法律顧問和政府人員輪流致電關切也不改初衷,並還指責小萍竟不顧家裡的門面,到處說自己父母的壞話,一度還拒接她的電話。
    「慢慢來吧,這對他們來說不容易,他們苦了大半輩子就是在盼著這一天。」黃國良安慰道。
    「有時真想一棒子打下去,就算變成只會流口水的白癡也好過現在。」小萍用力闔上手機掀蓋。
    「欸,抱怨歸抱怨,妳可別真的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喔。」
    「難說喔,我看整件事結束以前前都要靠你來罩我了。」小萍說:「對了,我決定接下教授的見習助理工作,今天就要去跟便當店阿姨提離職的事。」
    「妳這麼快就做好決定了嗎?」國良說:「那阿姨又要自己一個人寂寞了。」
    「才不會哩,她每天都要對我說八次換工作的事,這下總算讓她如意了,天曉得她到底哪裡看我不順眼。」
    「那是因為妳的樣子會一直讓她想起過去的事。」黃國良嘆口氣說:「有些說話爽朗的人並沒有外表看上去那麼豁達。」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小萍問:「不過她確實提過自己年輕的時候行情很好,
    好像還有一位她不願啟齒的男人。」
    「我們每個人都有難以啟齒的某個人。」黃國良露出哀愁的微笑。
    窗外這時澆著小雨,寒流加鋒面讓台北陷入一片迷濛色中,和初來乍到時一樣的天氣。黃國良看著桌上涼掉的兩杯咖啡說:
    「這些都是聽我媽那一輩的人說的,老闆娘跟妳一樣也是離鄉背井來這裡打拼,但差別是她是帶著一個男人來的,據說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認定對方,決定長大後一起開家店,然後穩穩過下去。」
    「這聽起來就不像是個有美好結局的故事。」小萍說。
    黃國良苦笑,「當時她正是花開大放的年紀,很快就有了其他追求者上門,她沒多久就跟原來的男友分手,最高紀錄一次跟幾十個男人有往來,簡直就是那條街的傳奇。」他說到這裡暫停了一會兒,「妳可別說是我告訴妳的阿,這件事只有她自己能講,曾經有客人拿這件事調侃她,被她用一鍋濃湯洗頭…」
    小萍在嘴上做了個拉拉鍊的動作,黃國良繼續娓娓道著。
    再漫長的比賽也總有結束的時候,老闆娘很快就跟追求者名單中揀選出一個想渡過終身的幸運兒,是個建設公司的富二代,人高馬大又說著一口流利的外語,然而就在婚後不久,她曾經對男人們做過的事很快就反彈回自己身上,那名富二代老公不到半年就外遇,瞬間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婚姻。
    對那個年代的女子來說,貞操等於第二張臉,在其他男人眼中,老闆娘已經是顆被咬一半的蘋果,就算洗乾淨了,上頭也還有別人的齒痕,於是孤單絕望的她開始一個人借錢開店謀生。
    某天,她那被自己傷害過的前男友回來了,並不記前嫌和她重修舊好,甚至把自己攢來的錢全部投資到她的便當店,但老闆娘從來沒有發自內心再次接納這份感情,因為早已被罪惡感綁住,於是某天帶著兩人的存款再次逃跑,獨留那位可憐的男子獨自守著便當店,還有她和前夫生的小孩。
    「有年冬天很冷,那個好人老闆因為心臟問題走了,負責的員警本來想把老闆娘的兒子送到家扶中心去,但我爸出面介入,動用所有人脈找到了跑到南部的老闆娘,告訴她這個噩耗,她才掛著眼淚回來,那時的她已經失去一切,金錢和店面,還有世界上唯一真正愛她的男人,我爸見她悔恨的樣子,幫她弄了融資,讓她可以跟兒子有口飯吃,大致就是這樣了。」
    「難怪她說我聽了後可能會看不起她…」小萍嘆息說。
    「每個人都要對自己曾經做的選擇負責任,不管發生什麼都要過下去。」
    「要是過不去呢?」小萍喝一口咖啡說。
    「想辦法過去啊。」
    「原來你也會說鬼打牆的廢話…」
    他們繼續在桌上不著邊際地聊著,時間像屋頂上的小偷,不知不覺就這麼聊到了咖啡廳打烊時間。
    收拾完桌上講義和資料,小萍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蔡恩仁明天要過來和她商討事情的最新進度,但不巧的是,明天也是教授新工作實習的日子,她實在無法再空出精力去應付他。
    自從上回兩人一別後,她越來越無力去想兩人之間的未來,蔡恩仁那數年如一日的淡漠,讓她覺得自己根本是在打一場看不見的仗。
    她拿出手機按了一封訊息,叫他不要出發,等下回的長假再說。然而那傢伙好像吃錯藥了,居然回說:「就算幾分鐘也好,我想看看妳。」
    他從來不曾這麼大辣辣地表達這種事,小萍對著手機發愣了一會兒才被黃國良叫醒。
    到家以後,小萍本欲再傳一封簡訊給蔡恩仁,告訴她自己有額外的行程,但心裡某個聲音說那傢伙不會無緣無故堅持要來找她會面,宜蘭那裡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她看看時間,母親和繼父這時候早睡了,母親睡前都會拔電話線,自從家裡接過幾通無聲電話她就養成了這習慣。小萍懷疑那些大概都是國高中時的無聊追求者幹的好事。
    「明天我要八點後才有空,你先到的話就在附近走走,我一抓到空檔就通知你。」她在訊息欄上寫道,然後倒頭就睡的不省人事。
    隔天放學後,小萍便直奔教授經營的事務所,短短三個小時就跑腿跑了五個點,還不到晚上八點就氣力放盡,簡直比便當店打工還累上百倍。
    然而那是一種充實的累,在一旁看著教授和律師們的對話,她才知道平常上課的那些內容只是小打小鬧,真正的法律世界比課本上的嚴謹很多,連一個小細節都不容錯過。
    她在送件過程中看到一份卷宗副本,大致是說某企業家掏空資金,害得員工和投資人血本無歸,甚至有人因此走上絕路,而教授的團隊正是負責替這個壞人辯護。
    這點讓她非常難接受。於是趁著空檔時期開口問道:
    「教授為什麼要接這種人的委託?這人幾乎已經罪證確鑿了。」
    「妳指的是我為何要幫壞人辯護嗎?」教授繼續批著文件,沒抬頭。
    「他讓很多家庭遭受苦難,應該要直接送進大牢吧。」
    教授抬眼瞄了她一下,放下筆說:「在妳眼中,法律是拿來處罰壞人的嗎?」
    小萍聳聳肩,不置可否,她知道自己的答案肯定會引來一大篇說教,不如直接讓教授發表偉論。
    「妳其實也沒想錯,法律最重要的功能之一確實就是懲罰犯法的人,但重點在於量度,這個人犯的罪和他該受的刑罰該是什麼程度,人類曾經有某個時期,只要看到一眼不該看的就是挖眼或砍頭,摸了不該摸的就剁手,哪怕那些事在現代人眼中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才需要我們這種人出現,幫忙計算罪與罰的人。」
    沉默了片刻,小萍說:「我只是想到要在法庭上替這種人說好話就很不舒服。」
    「這表示妳看的人還不夠多,而且人類有太多層面是外表看不見的,妳不知道妳所謂的大壞蛋可能是個愛家好男人,只是私心作祟鑄下大錯,甚至是罪大惡極的姦殺犯,搞不好私底下餵養了一大堆沒人要的流浪動物,法律的另一個意義就是要發掘這些人不為人知的一面,確保他們還有足夠的人性能在接受處罰後回歸社會。」
    「恕我直說,有些人根本不配。」小萍堅持道。
    「我知道現在要妳聽進這些還很難,等妳之後翅膀長齊了,自己上陣去打幾場官司就會懂,用一個人犯過的錯去評斷他是很不公平的,這點我教不來,只能靠妳自己去領悟,當然妳也可以不要接受,永遠當個控方律師去告倒那些妳認為有錯的人。」
    小萍默默點頭,儘管教授操著完全不同的看法,但口氣裡並沒有平常的那種苛刻,反而流露出某種不一樣的期許,不像其他男人只會一個勁的猛誇她漂亮,然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會好好努力的。」小萍說。
    「妳最好是如此,因為我可不會讓只會聽話辦事又不上進的人留在身邊太久,妳雖然只是個實習助理,但我要求妳以後有話直說,這是成為優秀律師最基本的條件。」
    有話直說。小萍腦海裡浮現了蔡恩仁和自己的家人,心想,這麼久以來,她到底對這些人說了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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