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澀的茶
一句輕嘆融入濃厚的霧氣中,輕飄出窗。
眼前蒼茫的白霧圍繞了整座木屋,再延伸出去是有如雲龍盤旋在上的青竹林。
這樣的山景,不見遠天。
缺了一角的陶杯被我置於桌上,淺褐的茶湯折射著晨光映出我的容貌,歲月並未在我堅毅的臉留下太多痕跡。
但曾幾何時,我已生了滿頭華髮,而後,我便見到那杯中男子嘴角輕劃出一抹笑,眼底透著盈光。 望著窗外的霧逐漸散去,著青杉的身子一碌骨的從吱喳作響的躺椅上爬起,背部立刻襲上一陣劇烈刺痛痛入骨髓,我卻連眉也不皺,這疼痛是上天對我罪身的懲罰,該受便受。 滿是硬繭的右手摸起地上的竹竿,抵在左肩上好讓自己撐起身,略晃著起了身後,才發現竹竿上頭有著斷裂不齊的尖刺,就這般沒入肉中,我拔起刺,看肩頭只破了皮而沒流血,看來是刺入死肉中,莫怪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又或者,這是病入膏肓的麻痺? 看著比一般人厚實的肩,是多年習武與背負武器所鍛鍊而成的,當然這雙肩染過多少人頭顱的鮮血我已難以計數。右手捉起自己的左手提到眼前,滿佈刀繭的手掌已看不清天生的掌紋,翻過手背幾塊褐斑已難以確定是傷痕是血痕還是病斑?
這隻手,曾握著青銅刀斬過多少人的性命?
曾握著多少人的性命毀去多少家庭的未來?
曾握著多少家庭的未來滅掉一個國家的存在?
「呵!」忍不住輕笑出聲,這隻手,如今已動彈不得。
放開手,我挺直帶病的身軀走向門口,卻在要踏出門檻的一剎那間聽到一聲呼喚,「將軍!」
那遙遠的聲音喚住了我的腳步,但我卻不回頭。
「將軍,卑職代眾兄弟求您了。」
我不語,青年將士卻繼續陳情,「…皇命不可違,眾兄弟都不想見到將軍自尋死路。」
「戰爭之中,誰有活路?」我握緊左拳,感覺掌心微微發燙。
「將軍,戰局中勝便是所有人的活,只有將軍帶領的了我們活……」
雙肩微顫,接著我止不住的仰天狂笑,是了,戰勝便是活,還吸的了一口氣便是活,砍了十萬人頭顱後還立足於屍身上便是活──
有我必能活,我有無雙命格,有勝無敗,沒有第二人能像我一樣站上永遠不死的頂峰。
我要殺的敵人必死,我要攻的城池必陷,我要滅的國家必亡。
左手掌刻印著的無雙命格,此時正有如心臟般脈動,鼓舞著我踏出再一步血腥…… 當我一刀刺穿了陳皇的心臟,左手掌的脈動也突然靜止,接著是一陣麻痺從染血的手席捲而來,我昏厥而去,最後一個念頭是終於結束了。
我記得,那日沒有日出,只有攻城的箭雨下了滿天滿地……
再醒來,我聽到朗朗鐘聲,響在亮著一片火紅的山谷中,迴盪著,天地間最哀怨的寧靜。
我沒驚動守在軍帳外的人,獨自卸下了滿是銹味的鐵甲,拿起床邊的青銅刀靜靜擦拭,直到刀面映出了我暗褐色的臉,這副面容,何時變的如此了無生氣?
我看著青銅刀映出嗜血的寒光,左手反握,俐落的朝身側砍下一刀,刀鋒傷及背骨再從腹部刺出,鮮血便如湧泉般流出。
我緩緩起身為自己裹上一襲青杉,披上紅袍,接著便拉開布廉走出軍帳。立在帳外的青年將士一臉驚恐,我卻面無表情的將滴著血的青銅刀遞給他,「拿去,貢在陳皇的墓前。」這是我下的最後一個命令。
在那個烽火連天的亂世裡,狼煙掩蔽了天青。
君與臣,是藉著一道血溝連結一起。
越向前行,眼前的景象便越趨清晰。
連綿的竹林再遠處有閃著遴遴波光的河川,有如一條鑲在翠玉外的銀絲,串著上下三五山村的生計。
當我走的十分靠近河川時,就能聽到點點笑語從河川對面傳來了。
「老先生,您來挑水的是嗎?」嬌柔的女聲從河對岸對我喊到,我笑著點點頭,右手拎起先前置在河旁的木水桶。
「那我來幫您吧!」接著那身著紅花繡短衣的女孩兒就捲起褲管打算涉水而來,我趕緊發出嗚嗚兩聲對她搖搖頭。
「可那水很重的……」女孩兒眨著眼微微嘟起嘴。
這個模樣真是好生熟悉,是那個總笑的溫柔的女子也曾經做過嗎?還是那個純真的囡仔呢?
我又搖頭,單手拎起了兩桶水便要往回走,女孩兒卻又喚住我,「老先生,您難道沒有兒女子孫嗎?怎都一個人來挑水呢?這對老人家傷身的」
我笑著向女孩兒搖頭,我始終是忘了有無喚過那女人一聲妻子?我亦忘了有無幫女嬰取一個好聽的閨名?但我已將她们留在背後……
當我再走回木屋時霧已全散,滿布青苔的木屋便屹立在眼前,帶著濕氣的綠爬滿了整座褐色,看起來就有種頹敗的氣息在苟延殘喘。
放下水桶,走入門後才想起茶還在桌上未飲完。
伸手拿起已冷的鐵觀音,一口飲盡,「都忘了…這茶很澀……」 再怎麼淡然的語氣,終究道不盡
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