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來介紹越南的表姊給你，她也很漂亮喔！

爸爸剛退伍時，眼見反攻大陸似乎無望，現實生活還是要繼續，身邊舊時的同袍好友都放棄回鄉幻想，一個個在台灣成家立業，於是他也萌生了再娶老婆的念頭。

但他退伍得晚，一個上了年紀的窮外省老兵似乎很難得到台灣妹的青睞。那時他還沒想到要去考公職，為謀生計，便暫在台北某家補習班兼職保全之類的工作混口飯吃。

正是在補習班打工的這段日子，他看上坐補習班櫃檯的華僑小姐，這位小姐來自柬埔寨，長相清秀、氣質溫婉。老爸盤算一陣，積極醞釀追求、展開攻勢，就在一次同搭公車閒聊時，老爸終於開口告白，問對方願不願意做他的女朋友。

「哎呀，我有男朋友了。」柬埔寨小姐用著軟軟的語調給了個溫柔的拒絕，隨即羞澀道：「但是我可以介紹我越南的表姐給你，她也很漂亮喔！」

原來這位柬埔寨小姐來自一個龐大的華僑家庭，在越南、中國及台灣都有親戚。即便無緣交往，卻也交換了聯絡資訊，還介紹她在臺灣的舅舅給爸爸認識。由於長輩願意促成，爸爸見姻緣機不可失，便振筆疾書、將一封文情並茂的自我介紹信寄去越南。

隨後越南來了回覆，老爸一看照片，是個瘦瘦小小的年輕姑娘。越南長大的她，中文卻是不差，字跡娟秀，給人無數美麗幻想。在雙方長輩牽線下，台越間通信往來的戀愛交流於焉展開，這就是我父母結識的由來。

當年遠距離戀愛不似現在，想見一面難如登天，綿綿情話只能由封封親筆寫的書信堆砌而成。不過距離造成美感，文字所醞釀出來的朦朧霧紗如夢似幻，尤其老爸雖當兵多年，人未必會殺，文筆卻很厲害，他在軍中最擅長寫公文跟報告，平日閒來無事便勤練鋼筆，寫得一手漂亮的好字。

外公是個日本留學歸國的眼科醫生，少時曾隨父親投身紅十字會濟世救人，雖然後來為躲避戰亂遷居越南，但自小受愛國思想薰陶的他，總是一心想回祖國報效國家，本擬將自己的兒子送回中國讀書，但適逢文革，在老家廣東當校長的二妹特地來信要他打消此念。兒子回不了中國固然令人氣餒，但得了個中國女婿也是不錯。那時他讀著台灣寄來的信，見我爸爸寫得一手好字，身著中華民國的軍裝照片閃得他睜不開眼，於是指著照片告訴我媽媽：「大妹，妳以後一定要嫁給這個人！」

媽媽個性嚴肅，對男女交往之事謹慎保守，完美主義的她平素對各種事物諸多挑剔，遑論尋找託付終身的伴侶：越南人好吃懶做又會打老婆（這評論約莫是當時華人圈中盛傳的刻板印象，不代表本人看法）；華人呢，要看長相、身家、會不會疼老婆，挑來挑去總是找不到一個滿意的對象，膽小的她連和異性約會都要帶上弟弟作陪，自然很難找到十全十美又願意配合的如意郎君。因此身處連她在內共11個兄弟姐妹的大家庭，在女性姐妹中最年長的她，卻較二、三妹更晚結婚，年過三十依然小姑獨處。

這下可好，這位遠在台灣的陌生男子讓父親如此讚不絕口，文情並茂的情書攻勢、挺拔的軍裝照片，加上當時台灣的生活環境似乎又比戰亂的越南好上許多，怎麼想都覺得是天賜良緣，應該非君莫嫁！

結果婚事談定了，雙方見面的日子卻遙遙無期，幾次要啟程赴台完婚都被戰事耽擱，就在越戰烽火中，爸媽的聯繫只能依靠書信往來，這一拖就是八年。

後來越戰結束，越共佔領了西貢。在越南難民出逃的風潮中，媽媽與五舅坐上小船，以逃到台灣嫁給爸爸為目標，她為自己的人生進行一場賭命的歷險。

從越南到台灣還真是場艱困的旅程，媽媽與五舅乘坐的難民船太過簡陋，一出公海就沉沒，在千鈞一髮之際被附近經過的英國貨輪救起，幸運獲救的她們暫居香港的難民營，後來獲准到英國定居。

故事還沒結束，終身大事還是要繼續。英國的一切都很美好，在政府安置下媽媽獲得了幼稚園教師的工作，與外國小朋友合照的她在照片中顯得神采飛揚。

「 要是那時候我留在英國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找個金髮帥哥，生個金髮碧眼的漂亮混血兒。」某次媽媽看著照片對我說。

「那我就變成漂亮的混血兒了！」我也跟著做白日夢。

「才不會，妳是妳爸的種！」媽媽潑我一頭冷水。

「我原本想要在英國待滿五年、拿本英國護照，結果妳爸爸寫信說我再不來台灣他就要自殺，不然我才不要來！」

爸爸後來告訴我，媽媽原本來不了台灣，因為她的難民身份非常尷尬。

「是孫運璿，當時我給他寫信，他就批准讓妳媽媽過來了。」爸爸說：「沒有孫運璿就沒有妳。」

「啊？他是誰？」

「行政院長啊。」

「喔.......」

為何這個故事中突然出現這個人，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到現在我都還覺得費解，為什麼要寫信給行政院長，以及為什麼寫信給他會有用，到底是不是因為他的特許才得以讓媽媽過來台灣？

但總而言之我媽媽是成功的被爸爸給拐過來了。

從此媽媽逢人便要講上這段轟轟烈烈、九死一生的愛情故事。講到我耳朵長繭、講到我可以倒背如流，講到媽媽過世之後的許多年，每次遇到相識的親戚長輩，都要以充滿驚嘆的語氣告訴我：「妳爸媽的故事好浪漫、好感人！」

但是遠距離戀愛真的如此浪漫嗎？學歷史的我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某次我突然一時興起，向老爸索要當年媽媽寄給他的情書，誰知爸爸竟告訴我：「 留那些做什麼？早就丟光了！」

「 蛤？為什麼要丟？那些可是媽媽的遺物、是很珍貴很浪漫的情書欸！」

「珍貴浪漫個屁！都他媽是妳五舅幫她寫的！」

登愣！我彷彿聽到夢幻泡泡碎裂的聲音。

後來五舅告訴我，媽媽覺得自己中文不好，所以每次回信都要跟五舅兩人討論良久，再由他提筆。原來在信中跟爸爸談情說愛的一直是他啊真是令人震驚。

但仔細想想老爸似乎也沒有怪人的資格，他對自己的來歷也是隱瞞了不少。例如他屬虎卻一直騙媽媽說屬兔，怕屬羊的媽媽會覺得嫁給他是羊入虎口，況且光是騙騙生肖也就罷了，據說媽媽直到來台以後，才發現原來爸爸年紀大了她這麼多。

也就是說，雖然人家因為個性保守、挑三揀四，所以年過三十雲英未嫁，但你也是把人家一個小你十六歲、只比你兒子大三歲的姑娘千里迢迢從越南拐過來，還為你放棄當英國人的機會呢！

而且還重婚！

（那又是外省老兵常見的另外一個故事了）

還有一個直指現實的部分是爸爸有一次告訴我：「那時候我看越戰拖久了，又跟妳媽媽斷了聯繫，就另外找對象，談了兩三次都沒成。後來跟妳媽聯絡上了，說找到門路要來台灣，這才決定要跟妳媽結婚。」

原來也不是非她不娶啊......

等等你這話要是媽媽在世的時候給我說一遍看看！

所以讀者諸君（突然嚴肅起來），談遠距離戀愛要慎思啊⋯⋯

原文於2021年發表於作者個人臉書

原文刊載於天下雜誌獨立評論

延伸閱讀：

爸爸的故事

媽媽坐船怒海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