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來臺灣十幾年,媽媽從來沒有習慣過這個鬼地方。
就說食物吧!
小時候常聽媽媽抱怨:「臺灣甚麼食物都有,就是沒有越南餐!要自己煮一頓像登天一樣難,連原料都沒得買。」
五歲時隨媽媽去加拿大探親,讓我初次體驗到越南餐的滋味。那時在阿姨家,外婆、阿姨跟媽媽聚在一起,一邊嘰哩咕嚕的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一邊手不停的做菜。等到生菜春捲上桌,我的小手立刻貪婪地捧起一捲,一口咬下,九層塔的香氣撲鼻而來,拌花生粉炒過的豬皮透出酥香與咬勁,包覆的餅皮口感Q彈,沾了加入檸檬汁、水、蒜頭、辣椒調配的魚露醬汁,憑添一股海鮮與鹹酸甜辣的豐富滋味。等到媽媽好不容易從聊天敘舊中回神時,我面前的一盤生菜春捲已被清空,做為沾醬而剩下的魚露也被我當成飲料給一口喝了乾淨。媽媽見狀笑道:「想不到我的女兒小小年紀就這麼懂得欣賞美食。」
從加拿大回來後,媽媽便一直唸著想吃越南餐,但那可是民國七十幾年,沒有那麼多的新住民嫁來台灣,自然也不像現在,越南美食在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為了滿足媽媽的願望,爸爸從朋友那裡問得一間位於台北市公館的越南餐館,趁假日,我們一家三口便從迴龍風塵僕僕地轉好久的公車過去,最後我們家成為了這間餐館的忠實顧客。
餐館不大,每次來都是人滿為患,有時得事先打個電話訂位才行,且價位偏高、離家又遠,我們只能久久去一次。老闆是越南華僑,媽媽每次來都會跟他用廣東話嘰哩咕嚕的點菜。在這裡,媽媽告訴我許多吃越南餐的注意事項,例如吃湯河粉一定要加檸檬汁,人家才會知道你懂得吃越南餐;魚露很臭所以吃完以後一定要洗手,否則沾上頭髮、衣服,三天三夜也洗不掉。在這裡,我發現調味的關鍵在魚露、吃飯的時候要搭配熱茶、飯後要來一碗摩摩喳喳。
媽媽常常帶新朋友過來,為了炫耀家鄉味,她會叫上一桌菜,必點的菜有生菜春捲、牛肉丸河粉、蝦粿、精肉團、甘蔗蝦跟炸春捲。邊吃她還不忘叨唸:「這裡的越南餐不夠道地、又貴,有機會你們跟我一起去越南玩,我親自煮給你們吃,那裏要吃甚麼就有甚麼,吃甚麼都很便宜。」 若見到初嘗越南餐的朋友面露不悅,或老實告知吃不慣,媽媽會立刻繃緊了臉,回家後私下抱怨:「這些人真是不會吃,不懂得欣賞美食!」
館子裡的食物太貴,於是媽媽想方設法,要偶而來台灣旅遊的親戚們幫忙攜帶越南餐的材料,從取得不易的春捲餅皮,到禁止入境而偷夾帶的越南火腿,都曾經出現在我家的冰箱裡。其中最令我感到神秘的是一罐香蘭葉香料,那墨綠色的汁液,因為媽媽一直珍藏而捨不得使用,就這樣在我家的冰箱一待十幾年。
嫁來台灣十幾年後,媽媽過世了。
不斷轉移復發的癌症,阻撓她每一次回越南的計畫、與家人一起大吃越南餐的夢想,將去國懷鄉的憤懣,鎖在遙遠的島上,終歸寂滅。每思及此,有時我不禁覺得,媽媽跟越南餐,就像她與娘家的關係,動如參商、存在著難以觸碰的情意結,她希望向四周介紹自己來處的美好,卻也不容外人批判。
當初的小餐館早已歇業,那罐墨綠色的香料也在一次冰箱整理中被我丟棄。幸好,現在越南餐在臺灣隨處可見,原料唾手可得。從此以後,每當我陷入低潮時,就會找一間越南餐館,走進去。
我想,這也許是思念媽媽的一種儀式。
正如她思鄉的情感。
「老闆,來一盤生菜春捲吧!」
原文於2022年發表於作者個人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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