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4|閱讀時間 ‧ 約 13 分鐘

釀人物|經典是能「再發現」與「再延續」──專訪《少年吔,安啦!》原聲帶監製倪重華

Mandala(曼陀羅),梵語中的「時間之輪」與「神聖之圓」,代表著輪迴以及生生不息的再造能量。
你興許會訝異這個佛家用語與音樂有關,更遑論與一群「離經叛道」的青年相提並論,他們於 90 年代唱出台語歌不同的一面──不再辛酸悲痛,而是強悍有力──是台灣人第一次聽見的聲音。在「後解嚴時代」仍令人驚心動魄,不亞於「滿口江湖黑話」。長輩視為不潔,卻鑿出了深埋年輕人心底的憤慨、憂慮、迷茫、愛慾,向主流音樂圈鳴槍,宣告「新台語歌」衝出新時代的浪尖──林強、伍佰、林暐哲、豬頭皮、羅百吉、L.A. Boyz──從曼陀羅的軸心將影響力向外擴散,自成一家。它不是佛家,但成了某種程度的宗教:音樂的教派。
這輪曼陀羅,就是「真言社」──由「倪桑」倪重華創辦的台式搖滾與嘻哈音樂廠牌──的英文署名以及品牌核心價值。即使真言社在千禧年被母公司滾石唱片收回解散,依舊藉由歌曲的力量,一代代地從圓心放射著反叛的創作能量。
時至今日,音樂教派百家爭鳴,今年第 33 屆金曲獎上,看似不合時宜的老藍調搖滾卻橫空出世:華語最佳男歌手爆冷由「中國搖滾教父」崔健奪得,有人大嘆「憑什麼?」,也有人大讚「永不老!」──時間之輪仿佛回到原點,卻有些不同,是經典聲音變形和蛻變的成果。自《一無所有》後超過 30 年的搖滾長征至今,崔健寫下感言:「一個新的時代正等待著你,你是否已經準備好了下車!你曾經有過的經歷加上你有過的質疑,會變成一張新的車票,可以登上通往一個更有挑戰以及質疑世界的音樂列車。」
恰巧,金曲 33 落幕之際,崔健的多年好友倪桑也正拿著一張新的車票,回望 30 年前自己監製、被樂迷推崇為「經典神碟」的《少年吔,安啦!》電影原聲帶。他帶著一班嘻哈少年,搭上經典再造的列車,打造《少年吔,安啦!30週年致敬合輯》。
什麼是經典?能被「再發現」以及「再延續」,是倪桑認為經典應要經得住的考驗。
台灣新浪潮黑幫經典電影《少年吔,安啦!》重映,從網路流傳的低畫質影像,經歷時間的洪流被沖洗出真面目──拜 4K 修復所賜還原了影像原貌,同時也還它一個本該在影史立足的風貌。「教歹囡仔大細!」概括了當時「錢淹腳目」的時代、台灣人對社會底層的所有印象,這樣的「認知偏誤」造就當年低迷的 700 萬票房表現,忽略了少年將槍口對準仇家的同時,另一把現實的隱形槍管正抵著他們的後腦勺,是社會結構性問題送少年上了山頭──這已是多年後影迷「再發現」的後話了。
許多人認為,當時反倒是集結林強、吳俊霖(伍佰新人時期以本名示人)、Baboo、崔健嗩吶手劉元、羅百吉等人創作的電影原聲帶,銷量比電影成績更亮眼,其實不然。雷鬼搖滾唸唱出酒後對電線桿發號司令的〈電火柱仔〉;搖滾融合電子合成器的〈你真正上厲害〉國罵開頭又大喊「殺!殺!殺!」;〈演奏曲〉以貝斯為主演奏出前衛後搖滾──伍佰以不尋常的腔調演唱的藍調搖滾〈少年吔,安啦!〉相較起來還比較能讓當時的主流大眾下嚥。倪桑坦言:「那樣類型的音樂其實在當下的市場接受度不高,一開始原聲帶只賣了五萬張,以當時來說是很少的數字,後來總共賣出十幾萬張,是慢慢累積口碑而來的。」推測是因為伍佰的成名,讓市場逐漸接受這種音樂,加上耗資兩百五十萬、日本團隊跨國製作的高品質,拉開與台灣同時代其他專輯的距離,才讓樂迷回過頭來將《少年吔,安啦!》定義為「經典神碟」。
《少年吔,安啦!》為徐小明第一次拍攝的電影長片,寫實黑幫電影市場本身又比較狹窄,因此電影的宣傳賣點格外重要。負責電影行銷的詹宏志一開始便將作品定位為「影展片」,希望透過本片監製侯孝賢前作《悲情城市》奪得「金獅獎」的聲譽,將台灣新導演作品再次推向國際。「當時台灣兩大文化指標就是侯孝賢導演和林強。」倪桑憶及當時詹宏志找了同在日本波麗佳音唱片的他加入電影計畫,希望透過 90 年代真言社與林強在台灣掀起的《向前行》新青年炫風為《少年吔,安啦!》助力,一次集台灣文化兩大指標於一身,對海外也對國內樹立文化標竿。
宣傳考量之外,倪桑認為更重要的是音樂與電影的連結──不只是做電影原聲帶,而是「概念性專輯」,電影、音樂應合為一體:「當時電影開始有所謂的 MTV 影像風格出現,西洋電影原聲帶專輯流行把一些歌手的歌混在一起,比如《捍衛戰士》就是一個例子。很多商業片一張原聲帶專輯裡面放了十首、二十首歌,但這些歌跟電影其實沒什麼關係,就是來蹭熱度。《少年吔,安啦!》是依據電影的概念去做,所以是不一樣的,當時國片比較沒有這樣的概念,都是搭歌,歌星誰要出唱片就跟電影搭一下,因為唱片是弱勢,電影和廣告則有傳播力。」
「要走國際化,原聲帶出現的音樂必須是流行文化中可辨識的類型。如果裡面只有 Enka(演歌)或華語金曲,對外國人來說那是你的民族音樂,就比較難取得共鳴。」倪桑在這張專輯裡給了還是新人的伍佰很大的份量,不只是剛烈本色與電影相吻合,擅長的藍調搖滾其背後黑人底層基調的溝通力度較強,西方人能依據音樂歷史去結合電影角色心境,在國際影展上讓歐美人更好去接受這部陌生的台灣電影。
原聲帶背後,則是音樂主創和電影團隊日以繼夜的耳濡目染,很多靈感都是互相「聊」來的。「創作時我們沒有劇本更沒有影像,但我們工作、生活娛樂天天都在一起。」時值兩岸開放交流,倪桑赴北京挖掘、簽約了許多音樂人,中國加鍵嗩吶之父劉楓桐的兒子劉元也是其中之一。師出三代嗩吶世家,有趣地轉成薩克斯風手為崔健的音樂增添爵士色彩,倪桑看上了劉元音質「有喜有悲」,邀請加入《少年吔,安啦!》譜寫並演奏帶有男女曖昧情慾的〈夢桃花〉。此外,許多成果是嘗試出來的意外火花,譬如伍佰作曲的〈無聲的所在〉原先想直接讓他本人唱,沒想到熱愛唱卡拉 OK 的侯導與林強搭唱出滄桑老江湖的味道更合適;〈電火柱仔〉由 Baboo 李欣芸作曲,王治平編曲後,林暐哲進錄音室唱一次居然就到位,內心的憤青呼之欲出:「很多人到現在還誤以為那是飾演阿國的顏正國自己唱的!」倪桑笑道。
可惜的是,這些原聲帶音樂最後在電影裡出現的很少,雖然音樂概念是溝通而來,但實際上製作過程是電影做電影的、音樂做音樂的,原聲帶比電影更早完成。面對個性強烈的音樂,想讓電影朝向寫實方向的徐小明導演內心有了一番拉扯,最後決定將音樂淡化成為背景。「30 年後徐導跟我說,那時候大家都不懂這些音樂,其實當時應該多用這些強烈色彩的音樂。」倪桑帶著另類少年們衝破主流原聲帶框架的嘗試,終究沒白費,在時隔多年後終於發酵成一壺辛辣的江湖酒,許多影迷都是先泯了這口酒拜馬頭,才踏入《少年吔,安啦!》的黑幫異世界,不斷透過原聲帶發現這部經典。
如今,被稱為「搖滾教父」的倪桑,其實不願再多提「當年勇」,認為名號只是媒體標籤:「一天到晚把我跟林強、伍佰貼在一起,可不可以換個人?」倪桑半開玩笑:「我跟他們搞了半輩子,不要再叫我搖滾,我也可以嘻哈!」身上絲毫沒有柯波拉《教父》那種難以親近的大哥氣場,他依然是當年那個音樂圈暱稱「吃個飯」的人──喜歡以飯會友、認識年輕人的伯樂。吃飯不是教父先吃,反而是教父將菜餚一一分送到同桌年輕朋友的盤內,邊吃飯邊拿起手機展示新生代音樂人在台上的活力與姿態,彷彿重現了當年的「名場面」:倪桑力邀侯導坐上伍佰一關起駕駛座門、副駕門就會自動彈開的破車,一同開到卡拉 OK 去讓伍佰展現表演實力──那是倪桑力薦新人、伍佰加入《少年吔,安啦!》原聲帶的開端。
30 年過去,不論是電影裡的阿國、阿兜仔,還是銀幕外 2022 年的真實世界,少年維持著煩惱。多年來繼續致力推廣藝文的倪桑,在年輕創作人身上看到了和 90 年代音樂人不同的焦慮:「以前的世代,他們進入一間唱片公司其實面對未來是一片茫然,公司會做很多規劃,幫忙設定很多路,他們就照那個路走。現在的世代不一樣了,他們有自己的自媒體,有他們的群眾,這些都會有流量,所以他們可以很自然做自我。不過以創作面來講,現在他們接觸的資訊過多,相對困惑很大,面對未來的迷茫也更大。所有歌都是從自主創作出發也是滿危險的,如果有一個大主題,像是一個大的IP,讓他們嘗試被動式創作,可以作為未來創作的一個轉換,用不同的角度看事情,變出新的東西。」
《少年吔,安啦!》重映便成為這個改變的契機。4K 修復成果驚艷了倪桑,以為是在看一部新的作品,感嘆它恆久的生命力,心想:「一部偉大的電影能孕育出好的音樂。」
繼 90 年代打造出本土嘻哈團體 L.A. Boyz 和 The Party,推出無數舞蹈教學錄影帶造成「垮褲」風潮後,近年來倪桑再次重回嘻哈的懷抱,發現《少年吔,安啦!》在嘻哈圈被視為一部神片,金曲製作人 Starr Chen(陳星翰)就曾向倪桑分享自己看了這部作品至少 30 遍!倪桑因緣際會見識了 Starr Chen 旗下嘻哈音樂人:潮州土狗、五木、禁藥王等人在台上生猛的表演力,認為新世代的嘻哈「氣口」實在適合《少年吔,安啦!》這部電影,因此邀請 Starr Chen 的「奇洱文創」、嘻哈音樂廠牌「混血兒娛樂」、金牌作曲人凃惠源的「搖搖國際」以及天熹娛樂共同製作《少年吔,安啦!30週年致敬合輯》。
「不論是當年伍佰他們的搖滾,還是現在的大嘻哈時代,源頭都一樣,來自黑人街頭反叛文化,只是不同時代有不同的演繹方式。」30 年後,倪桑再次為《少年吔,安啦!》監製專輯,《少年吔,安啦!30週年致敬合輯》用新世代的聲音再造,不走 Sampling(取樣)以前的歌曲重新編曲的老路,而是全新的創作,也是電影與新世代的對話,將創作者自身真實生命揉入致敬曲目中: Gambler〈出來〉不僅描繪了電影中阿兜仔還錢給芳城的畫面,靈感源自於與電影背景相似的爸爸縮影;夏沐〈我的少年安〉來自與黑幫男友交往的青春期記憶,藉由這首歌與 14 歲的自己對話,也補足了《少年吔,安啦!》電影中缺乏的女性聲音,讓影像中的美美與小琪更加立體,不是大哥身旁只會顫抖的陪襯,而是活生生的人;高級玩家〈安啦!閃啦!〉的 LamBo 爸爸與阿國姊夫一樣是警察,除了將阿國與姊夫吵架的片段寫進歌裡,也帶入了自身與爸爸的情感,另一名成員 Lil Q 則加入了自己的幽默,將電影彩蛋藏入歌曲中,讓聽者每聽一次都能發現新的連結。
《少年吔,安啦!30週年致敬合輯》企圖做的,除了世代間的對話外,樂風的碰撞和產業教育也是重點。
〈安啦!閃啦!〉的編曲楊正安年僅 20 歲,高中時參加了寶藏巖 TMS 影視音實驗教育課程,執行過一些廣告配樂以及台藝大合作專案,也為 Youtuber 黃小愛 MV 編曲獲得熱烈迴響,對新人而言表現不俗,但仍有著創作的迷惘:「現在誰都可以做音樂,網路、Youtube開起來就有一堆教學影片,但是你東學西學有時候會覺得不夠紮實,現在如果要讓自己的音樂在串流平台上被大家看到,東西還是要非常精緻,所以要學的東西滿多的,而且在學習中還要找到你自己的聲音是什麼,想要傳達的東西是什麼?」一人要兼顧音樂工程、詞曲上的創意,甚至是肢體表演的魅力,新生代遇到的課題確實比 90 年代的音樂人更多。
「一開始聽到這個計劃的時候就覺得,哇!都是一些聽過的大人物,不論是舊世代還是新世代,所以能參與這個計劃很榮幸也很緊張,是提前了解音樂產業的好機會。我本身是做比較實驗性的音樂像是 Techno(鐵克諾電子舞曲)、Underground(地下電音)。這次和『高級玩家』的合作是第一次嘗試融合嘻哈曲風。一開始會覺得自己辦不到,因為風格差異滿大的,但倪桑給我們看當時《少年吔,安啦!》出的小漫畫,幫助研究那時候的黑話,讓我們之間學著溝通討論加入文化性元素,並加重 Bass 成分增加饒舌節奏,對我學習上很有幫助,也覺得我們是在實驗一個東西,對自己會比較有信心一點。」正安分享道。
「我在唱片產業最好的時候,沒有意識到需要建立一個好的教育系統培育新一代音樂人,現在藉由這次重映機會想努力做好這件事情。」倪桑認為,修復除了讓觀眾看到以前從未發現過的細節以及重建細緻的聲音外,更重要的是「再延續」;修復的意義不只是重溫經典,而是經典能再提供時代怎樣的刺激,建立起如曼陀羅般生生不息的能量。
正如「少年安」的「安」有「少年如何安之」以及「墮落的安非他命」兩種意思,倪重華的「重」也讓人感到有雙重意味:是重(ㄓㄨㄥˋ)視音樂才華,也是重(ㄔㄨㄥˊ)建音樂繁華,「真言社」的精神經過 30 年還是與他同在。倪桑老友崔健在復出演唱會上定義自己的話,也能拿來形容倪桑:「老子根本沒變!」
《少年吔,安啦!》的經典地位,相信也能不變地帶給影迷更多影響與啟發。
採訪、撰稿:詹氏 攝影:黃曦好夢 劇照提供:牽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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