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23|閱讀時間 ‧ 約 9 分鐘

堅持的代價有多大?以愛之名(中)

這股情緒如同空氣,彌漫在我周圍,幾乎將我窒息。它們比新冠病毒不知厲害多少倍。
01
聽到媽媽病重的消息,我立刻上了火車。儘管媽媽近幾年經常住院,但這次非同小可。下了車弟弟已經在車站等我,並立刻告訴我媽媽的情況。現實比我預料的還要嚴重,還要恐怖,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但一種警覺馬上襲來:“不,不要這樣!媽媽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聽到了這個聲音,並且立刻收住所有的恐怖幻想。
02
我終於見到了病床上的媽媽。儘管見到了千思萬盼的兒子,但媽媽的反應只是眼神微微地顫抖一下。
隨後幾位親戚(主要是媽媽的兄弟姊妹)輪番到場,他們都與媽媽的關係非常親密。見到媽媽,他們每個人都表情凝重,默默哭泣。
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一位舅舅對我和弟弟嚴肅地說,要準備後事了。根據他的觀察和經驗,媽媽挺不過去了。而且要求我和弟弟儘快去把頭髮剪了(當地的風俗)。
這些親戚從小就對媽媽和我非常好。但現在,我卻感到一股憤怒。
03
我回到醫院,握著媽媽的手,緊緊地守在身旁。陪她說話(儘管她一直昏睡),按摩,念佛,祈禱。我細心觀察她的所有變化:神色,皮膚,呼吸,飲食,排便等等。親戚們時不時來探望,並且勸我多回家休息。但我堅持要陪著她。
這天晚上我很“幸運”,因為就連爸爸和弟弟也都回去了。今晚只有我和媽媽一起。今晚的世界只屬於我和媽媽。
我繼續我對媽媽的一切。並且我開始留意到媽媽的細微改善;慢慢地,越來越多。我激動不已,將這些細節第一時間微信回饋給爸爸和弟弟。
儘管他們的反應一直很平靜。
04
次日下午,我回到醫院時發現媽媽居然可以坐起來了!氣色也大好,並且要求吃點東西。爸爸說,當天早晨他來的時候,突然想到跟主治醫生要求,換一類藥劑去輸液,而這種藥劑之前醫生一直不主張服用。但醫生最終同意了。未料,馬上媽媽就退燒了,各方面症狀也開始緩解。
我相信,爸爸所謂的“突然”其實並不突然。但眼下根本沒必要討論這個。媽媽終於可以和我說說話了。我們聊了一個小時。我還是跟媽媽開玩笑,把她當個小女孩哄。看得出媽媽有些悲觀,但我一提我在成都等著跟媽媽相聚,她的眼睛又放出些許光芒。
親戚們又來了。他們當然也很開心。那位舅舅也終於露出笑容,連著點頭:好多了!好多了!
05
此後的第三天,媽媽突然說腰痛,痛到不行(她的腰椎在剛住院時發現已經斷裂了)。之前爸爸臨時給她貼了親戚建議的膏藥,未料效果不錯。然而,現在媽媽又叫痛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膏藥換成了另外一種。
我問爸爸為何不用之前的那個牌子。爸爸不以為然,他說之前的牌子也是臨時用的,現在用的牌子更早的時候也用過,效果其實更好。
可是實際上現在的效果不僅不好,而且更差!媽媽的疼痛逐漸加劇,所有的症狀開始惡化。爸爸並未嘗試用之前的那個牌子的膏藥,他聽從醫生的建議開始用止痛貼劑,但效果同樣差強人意。
與此同時,他堅持讓媽媽吃飯。他一直認為能吃飯才能提供營養和體力,才有恢復的可能。可是媽媽的身體和心理完全不能或不願再進食,她非常虛弱地說:“不,吃!不,吃!”可爸爸堅持把飯勺放在她嘴邊。
我勸爸爸暫時停下。爸爸又氣又急:“都是因為你在旁邊嚷嚷!”
媽媽的情況越來越糟糕。
06
雖然對當下看到的一切我越來越難以容忍,但在這個當口,我儘量克制自己不與任何人發生衝突——尤其是爸爸。因為沒有誰比他更希望媽媽恢復健康,比他更離不開媽媽。但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勝利的火苗,一點點又被撲滅。
我開始找機會跟兩位前來探望的舅舅做工作。我的觀點只有兩條:一,如果媽媽不想吃飯就不要強迫她,這只會加重身心負擔;二,如果媽媽疼痛一直未緩解,就打止痛針,必須先治標。未料兩位舅舅非常認同我的觀點,並且立刻配合。
爸爸終於開始調整。但似乎一切都太晚了。
07
前來探望的親戚、朋友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他們的神情也越來越凝重,他們的哭泣也越來越無法克制。他們在媽媽床頭用力地呼喊著她,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到來,想確認她的清醒程度。他們在病房裡關切地問我,墓地選在哪裡,或者,媽媽有沒有吐露什麼遺願。
我問爸爸,他對媽媽的病情預估如何。爸爸不假思索地說:“熬不了幾周了。”
我又找機會去問弟弟。他愣了半晌,似乎在勸慰我:“這次,媽媽不——行——了。”
08
爸爸和弟弟的回復讓我驚愕萬分,但很快我就理解了。在過去的幾年裡,都是爸爸和弟弟在辛苦照顧媽媽。他們不知找過多少個醫生,去過多少趟醫院,送過多少回盒飯,有過多少不眠之夜。這不僅帶給他們巨大的身體負擔——尤其是爸爸,更關鍵的是,他們的信心也逐漸被侵蝕得一乾二淨。記得幾年前,爸爸曾滿懷信心地帶著媽媽到全省最大的醫院,托關係找到最好的醫生,對媽媽說:“不治好絕不回去!”可是整個專家團隊硬是被媽媽脆弱的身軀“嚇住”。
我理解他們。但依然無法認同他們。不僅如此,我認為我的態度,在這個檔口,依然有存在的理由。
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除了我,整個世界都認為媽媽不行了,肯定不行了。所有的人都對這個判斷不置可否,並且以此為基礎展開更多未來的準備。他們無限度地預支他們的悲傷。
可我不這麼想。或許我很盲目甚至幼稚。但我知道一旦我這麼想,我就徹底輸了——不僅輸了媽媽,還輸了自己:包括自己的過去——過往的人生經驗,和自己的未來——沒有實現的好多理想。
攝於2017年上海崇明島
攝於2017年上海崇明島
因此,我對抗的不是悲傷——因為我當下的觀察和感覺,從沒向我確認媽媽會走,所以我根本哭不起來,儘管這或許會讓大家覺得這個長子實在冷漠無情。我對抗的是孤獨。我沒有一位盟友,我無法跟任何人吐露我真正的想法,否則會被認為是瘋子。與此同時,悲觀消沉的情緒如同空氣,彌漫在我周圍,幾乎將我窒息。它們比新冠病毒不知厲害多少倍。我越來越脆弱。
我必須堅持。接下來,親戚一旦來探望,我就禮貌地避開。我繼續珍惜與媽媽獨處的每一份時空。我繼續我對媽媽的一切:陪她說話,按摩,念佛,祈禱。累了,我就去讀《一個瑜伽行者的自傳》。趁媽媽稍許穩定的時段,我堅持每天拖著鬆軟的兩條腿,跑兩公里再回醫院。在票圈裡我發下這段文字自勵:
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端詳媽媽的臉。媽媽的臉如此柔軟,雖然有些暗沉,但我依然看到希望。我反復對她說:“媽媽,你就像個娃一樣啊,娃一樣啊。”
09
三天后的淩晨。媽媽突然開始高燒。我終於感覺到:媽媽要走了,頂多就在幾小時之後。刹那間,我壓抑的所有悲傷全都瘋狂地噴湧出來,我握著媽媽溫暖的手,狼嚎般哭吼,怎麼都止不住。
書上說,人出生時都是握緊了拳頭,但離開時都是撒手而去。可是,媽媽呼吸停止的時候,右拳緊緊握著,緊緊握著。
媽媽並不想走,她想跟我去成都啊。
10
整個這一年,行運土星都在我的水瓶座上中天徘徊。表面看來,它確實呼應著母親(上中天)的離世(土星),以及我對人情冷暖的一份更現實的認知、更冷靜的應對(土星水瓶座)。然而,行運行星的根本目的,是為了啟動本命星盤中對應行星最內涵的表達。而我的本命土星位於第四宮——一個通常被認為“不幸”的位置。
第四宮,這是星盤中最低、最穩、最基石的位置。它象徵著安全感,家庭,情感,內在自我,以及安置靈魂的地方。第四宮的土星人,在成長時期,很難得到家庭的關愛和呵護,很可能很早就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和責任。他們也誤以為應對好壓力和責任就一定會得到一直渴望的愛。然而,在他們艱苦努力的人間世的過程中,不管他們是否如願獲得世俗成就或感情,他們一直渴望的內心安寧卻始終無法滿足。
轉機就在這個時刻。他們逐漸開始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感受和內在世界,而非外在的一切標準、範本或其他人身上。不管是表達自己的感受還是對別人的關愛,他們謹小慎微,因為他們受夠了別人的指點、冷酷或評判。他們開始注重與對方的內在連接,而非一切外在或現實、傳統的東西;他們終於摸索出自己或對方真正的需要到底為何,為此他們的表現與眾不同。正因如此,這可能再次引來世俗大眾的冷漠或誤解。由此進一步引來或許與他們終身相伴的——孤獨。
可是他們必須習慣孤獨。因為他們追求情感上的深度和強度,再也不是一般人所理解的苟且膚淺、似是而非的安全感。他們內心情感的堤壩修建得足夠深足夠大,禁得起所有級別的風吹浪打。為此他們必須堅持不懈,緊追著自己的感受和信念;而最後的結果或世俗的認可,相比不再那麼重要。
這個過程他們被“逼”著習得內心的強大。而這種強大力量的根源只有一處:通過痛苦的生命經驗和永不止歇的反省,費盡千辛萬苦而獲得的——對自己深深的理解,和愛。
攝於2017年上海崇明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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