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色的天空（9之5）｜1980年代

5

我坐在衡陽路交通銀行的階台,靜靜地注視著匆忙的或悠閒的行人,想到即將有一個人要與自己分享快樂,便覺得每一個人都非常親切、可愛。

摸摸牛皮紙袋,然後提一提,試試重量,沈甸甸的,我安心的微笑起來。三萬元,紙袋裝著三百張百元大鈔,我不曾這麼有錢過,我覺得全世界最富足的人便是我了。

『嗨!』

艾琴不知何時站在我面前。先前我居然沒發現她。我兩手一撐,立即從階台跳下來。

『你剛剛在想什麼?』她問。她的長髮梳成兩條辮子,白色舞衣,水色綉花布鞋,外面加了件寶藍色套裝,長長地覆蓋過膝蓋,胸口別了隻金蝴蝶,像在夜空中飛舞。

『想妳呀!』我用指頭點了點她俏皮的鼻尖。

『貧嘴。』她嬌媚的瞪我一眼,然後挽住我的手臂,準備朝西門圓環走去。

我忙拉她往新公園方向走。

『省立博物館有什麼展覽?』她問。

『不是去看展覽,』我神秘兮兮的:『去買一樣東西。』

『買什麼?」我把牛皮紙袋交給她,强忍住笑意。

『這是什麼?』她邊問邊試著重量。

『你自己看。』

她打開紙袋,叫了一聲,忙用手把嘴掩住,然後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活像個差勁的偵探,說:

『哪來這些......』

『我不是要為你出一本書嗎?這是出版社通知我去拿的版税。』

『這麼快!』

『都得歸功妳給我許多靈感呀!』

『書呢?』她把牛皮紙袋抱在胸前,還鬼頭鬼腦的左顧右盼,生怕它給搶走似的,那樣子可愛極了。

『書?』我聽了不禁笑了出來。

『那有這麼快,印好至少還得等個三、兩個月。』

『我迫不及待要看你這本書。』她說著立即得意的改變口氣:『不,是「我的書」。』

『今天,我們要慶祝慶祝。』

『好呀!』她把我挽得緊緊的。

我帶她到一家銀樓,她不敢相信的、激動的注視著我,眼眶裏裝滿了淚水。我滿足的、寬容的點著頭。她這時不顧一切的抱住我,低低哭泣起來。

『怎麼又哭了?』我掏出手帕,擦去她的淚水。

『我太高興了。』她破涕為笑。

經過店員熱心介紹才發覺,我的錢並不多。結果我為艾琴選了一枚鏤花白金戒指。在為她試無名指的大小時,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是那麼的柔白纖細,得自上帝特別的眷顧。

『這是一雙鋼琴家美麗修長的手。』我愛憐的托起她的手,細細地端詳,一如那是完美無瑕的藝術品。

『它也一樣能為你燒菜、洗衣以及謄稿。』她的眼睛流露出幸福的光芒;兩首了不起的情詩。

使一個女人幸福,我應該感到滿足。

我請店裏的師傅在戒指的內面刻上HWA+CHYN=LOVE,也就是『華+琴=愛』的羅馬字母。

『再來呢?』出了銀樓,她問;像期待著參與一樁偉大的事。

『上山。』

我擁著艾琴,一點也不害羞。

山上的夜晚清靜、空曠,使人著迷、愉快。

旅館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老房子,經過翻修,清爽之中仍透發出一份古樸的氣息。

晚飯後,我們到公園散步,透明的星光那麼溫柔那麼善解人意,完完全全的籠罩大地,照拂著我們。艾琴已將辮子解開,回復原來一頭烏黑如夜的長髮披肩。秋夜的星光就停駐她的長髮,微微發亮。

我們都被彼此的歡悅鼓舞著,而且有一份默契,像夜色一樣的逐漸蔓延。

艾琴邊走邊跳邊唱著校園歌曲,她甜美的歌聲賦予它們全新的意義。我開心、滿足的看她,聽她,吻她。

『為我唱一首歌。』她小孩一般的要求著。

『我的歌聲很糟。』

『只要用心唱,一定好聽。』她坐在路旁的石牆,仰首注視我,等待我的歌聲。

『這首歌,天底下我只唱給你一個人聽。』

她兩手謹慎的擱在膝上,像個專心聽講的小學生,兩隻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不會知道,她這一眼已直視至我心靈的深處。

『永遠

聽起來多麼遙遠

永遠

那意義不是短暫

就像

我付給你的情感

永遠

到海角也到天邊』

唱完,艾琴仍入神的、泥塑般的坐在椅上動也不動,一如心思被召喚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唱完了。』我攤攤手,感到有些難為情。

她這才醒轉過來,低呼我的名字,上前緊擁住我。公園泛散的青草氣息,使人覺到一種野性的、原始的歡樂。

熄了房間的燈,點燃事先準備的紅皮膚的蠟燭。燭火像個頑皮、不安靜的小孩,轉動著明亮的眼睛,圍繞著我們。

柔和的燭光照亮了我和艾琴感動的臉龐,好像有山風從窗縫鑽進來,燭光變成斷斷續續的閃亮與暗影,有如幾百首詩在幽靜的房間內游來游去。

我和艾琴在床上面對面坐著,打開玫瑰紅絨盒子,取出鏤花白金戒指,艾琴凝視著我。我從來沒看見過這麼文靜的女孩。

托起她的右手,我細心的把戒指套入她纖細白淨的無名指。然後我吻她的手指,說:

『我願意給你所有的幸福與快樂。』

這次她沒有哭。她說:

『你知道嗎?我從不敢如此奢望,即使只是做你的情婦,我也心甘情願。』她卑微的神情令人心疼。

『不可以這麼說。』我用手指壓住她的唇。

她從脖間取下一條K金項鍊,說:

『這是母親送我的,現在轉贈給你。』

她說著,兩手便伸往我的頸子後面,為我戴上項鍊。我感動的摟住溫柔的她,撫摸她光滑的頸項,尋找著她的嘴唇。

我有一種非常新奇、快樂的感覺,此刻她的頭髮、眉、眼睛、鼻子、耳朵、下巴、頸項,乃至溫熱的乳房,都完完全全屬於我。她的身體難以置信的溫柔、體貼。我確信,我們是彼此唯一的愛人。

怎麼也料想不到,我們居然相愛。可是,我不得不相信,因為艾琴躺在身邊。偎在我的懷裏,傳遞着迷人的體溫,這是天底下最最溫柔的身姿啊!

半夜,她醒過來,用手撫摸我。我看見她朦朧如霧的雙眼。

『怎麼了?』

『我要確定你是否還在。』她的聲音軟綿綿的,令人心酥。

『這不就是我嗎?』我緊緊地抱住她,要她感覺我的存在。她才又滿足的睡去。

這一個平靜的夜,由一千萬種溫柔所織就。

窗外,早晨慢慢醒來,我們睜開眼睛,旋即閤上,不知道也不想去弄清楚時間,我們只是慵懶地躺在床上,互擁着,靜靜地諦聽窗外悅耳的鳥鳴,什麼事情也不想做,讓時間就這樣空白的走過去。

我們感到滿足,而且快樂,這的的確確是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