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31|閱讀時間 ‧ 約 8 分鐘

唐人的閱讀與寫作(二)杜甫的閱讀與寫作

上文提到了唐人寫作的知識庫存。本篇要來聊聊杜甫如何看待閱讀與寫作。
杜甫在《奉贈韋左丞文二十二韻》一詩中提到「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又在《題柏學士茅屋》中提到「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在《宗武生日》一詩中則說「精讀《文選》理,休覓彩衣輕」
根據上述引文,我們可以知道,杜甫認為閱讀是寫作的基礎,良好的閱讀行為,就是廣讀與精讀。
仇兆鰲在《杜詩詳注》認為杜甫的「破」,有三種解法:一為「胸羅萬卷」,故左右逢源而下筆有神;二為「書破」,猶韋編三絕之意,蓋熟讀則卷易磨也;三為「識破」萬卷之理。
簡單來說,「破」不僅是數量上的廣讀,還指質量上的精讀,杜甫是透過廣讀與精讀來強化自己的語言能力。袁枚曾評論這種廣而精的閱讀創作模式就像「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者蜜,非花也」。透過廣泛地吸收與反芻,提煉出語言文字的精華。閱讀就像是「蠶食桑」與「蜂採花」,「桑」與「花」不是目的,關鍵在於消化之後所吐出的「絲」與所釀的「蜜」。
而這裡的「神」,指的是一種「偶詠成韻章」的渾然天成,一種繆思突然降臨而即興產出的援筆立成。白居易曾在《山中獨吟》中講過這種寫作狀態,提到:
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萬緣皆已消,此病獨未去。 每逢美風景,或對好親故。高聲詠一篇,恍若與神遇。
白居易講到的「恍若與神遇」與杜甫提到的「下筆如有神」,都是指詩人處在精神高昂與靈感爆發的當下所產生的那種亢奮與激情。因為這種狀態太過微妙玄奧,所以用「神」來表示這種無以名狀的情緒,表達文學之心被觸動之後的雀躍之意。
那杜甫如何實踐「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閱讀創作理念呢?
答案是「恰如其分地用典」與「超越前人地摹擬」。
什麼是「恰如其分地用典」呢?
我們可以從袁枚的評論談起。
有人問袁枚:『詩不貴典,何以少陵有讀破萬卷之說?』
提問者的「詩不貴典」,是一種詩歌創作主張,強調詩歌要直抒胸臆、專寫性情,如果一味「填書塞典」,那就「滿紙死氣」,靈性全無。
然而,這樣的文學主張遇到了杜甫的創作,似乎就產生了矛盾。提問者表達了對創作理論的疑惑:用典不是不好嗎?那為什麼杜甫讀這麼多的書?用了一堆典故,詩還寫得這麼好呢?
袁枚回答說:「『破』字與『有神』三字,全是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蓋破其卷,取其神,非囫圇用其糟粕也。」
袁枚將「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理解成「教人讀書作文之法」。而這種「法」就是「破其卷,取其神」,透過大量的閱讀與深刻的細讀,凝練詞語的精華,在詩句當中調度典故,委婉表意,精簡詞句,豐富內涵。
袁枚有一位弟子名為蕊珠,她指出了袁枚用典的特色,提到:「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使百家,人習而不察。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
雖然蕊珠講的是袁枚,但也很貼切杜甫的創作。所謂的「習而不察」、「知鹽味不見有鹽」,講的就是自然而然,恰如其分地用典。
《唐宋詩醇》中也提到「少陵所以獨立千古者,不在有所本也。讀書破萬卷,偶拈來即是耳」。
這裡的「偶拈來即是」,就是用來表示杜甫用典的不著痕跡,不落窠臼。透過大量閱讀後的內化與精練,讓杜甫能在詩句詞語當中,將典故作為概念的超連結,在內容上濃縮詞意,在形式上符合格律,利用最少的字數,發揮獨有的創意,盡可能地滿足詩人的想像,擴大詩歌的意象。
除了用典之外,對於前人的摹擬與超越,也是杜甫寫作的關鍵技巧。
黃庭堅在《答洪駒父書》一文中提到: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
從黃庭堅的評論,我們可以知道幾個訊息:
一、「無一字無來處」的前提就是大量閱讀,透過前人的創造來提升自己。暗示杜甫與韓愈的創造來自於對於前人的摹擬。
二、「後人讀書少」所提示的潛台詞,就是杜甫與韓愈書讀得多。也就是說,杜甫與韓愈能夠透過廣大的知識庫存來創作,而且在吸收這些素材之後,不著痕跡地融入個人作品。
三、所謂的「自作語」,即是作品當中的金句或代表句。「蓋後人讀書少,謂韓、杜自作此語」的意思,指的就是杜甫與韓愈作品當中的代表句是轉化自前人的作品,杜、韓的自作語都有其來處,非韓杜原創,看不出來處是因為後人知識不足,閱讀量不夠。(這裡當然也暗指自己書讀得夠多,可以看得出杜韓詩句的源流。)
那杜韓為何可以後浪推前浪呢?黃庭堅認為杜韓是「古之能為文章者」,這樣的人「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強調杜韓對於「古人之陳言」的借鑒與再創造。
由此可知,杜甫透過廣讀與精讀來創作詩歌,並不只是單純引用,更有一種與古人爭勝,在摹擬中突破,既能汲取古人,又能勝過古人,在詩藝上向古人挑戰。
楊萬里在《誠齋詩話》中提到: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此何遜《行孫氏陵》云:「山鶯空樹響,壟月自秋暉」也。杜云:「薄雲巖際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雲巖際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勝矣。陰鏗云:「鶯隨入戶樹,花逐下山風。」杜云:「月明垂葉露,雲逐渡溪風。」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雲。」此一聯勝。庾信云:「永韜三尺劍,長卷一戎衣。」杜云:「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亦勝庾矣。
楊萬里一方面舉出杜甫詩句中有前人作品的痕跡,另一方面又認為杜甫變動這些詩句之後更勝前人的原作。杜甫的「勝」,即是黃庭堅所謂的「靈丹一粒,點鐵成金」。「靈丹」指的就是詩人的文心,那是想像力與創造力的高度展現,也就是「如有神」的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杜甫可以將古人的「鐵句」鑄成「金句」,古人的前修未密,讓杜甫可以後出轉精,在敘事用韻上,步武先賢,超前軼後。(若參照西方文學理論,或許我們可以從「互文性」與「影響的焦慮」來思考杜甫對於前人的摹擬。)
綜合言之,透過杜甫的閱讀模式與寫作實踐,我們可以稍微理解唐人詩歌創作的某些技術。
首先是取材。這即是對於「知識庫存」的閱讀理解。無論是考試經典、《文選》史實與百科全書,全都是優秀詩人的守備範圍。詩人不僅要廣讀,還要精讀,在成為詩人之前,首先必須是一位主動的讀者,一位有著詩人慧眼的讀者。杜甫的「破萬卷」,更像是一種用詩人讀詩的眼光,從中看出一般人所看不見的畫面與意象,讀出不一樣的思考與想像。
其次是用典。劉勰以「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來解釋何謂用典,其在作品當中表現的關鍵,即是:如何將既有的典故不露鑿痕地鑲嵌在詩句中,既貼切當下的心境,又滿足詩歌的意象;既符合審美的經驗,又體現了語言的藝術。用典技術的極高明境界,就是讓讀者以為作品最初便是以這種模樣存在,而該如何達到這樣的境界,就是詩人在創作實踐的當下,必須反覆提醒自己的重要問題。
最後是摹擬。對前人詩歌的摹擬是唐代詩人寫詩的習作。如何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並在藝術上創新,是後來詩人的影響焦慮。布魯姆曾提到:「所謂詩人中的強者,就是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向威名顯赫的前代巨擘進行至死不休的挑戰的詩壇主將們。天賦稍遜者把前人理想化,而具有較豐富想像力者則取前人之所有為己用。」這裡很清楚地講出了摹擬不僅是詩人寫作上的養分,也是技藝上的挑戰。對前代作品的摹擬是後代詩人與前代詩人在意象、情感與技藝三方面的智力對決。
關於杜甫閱讀與寫作的討論大抵如此。
接下來將討論韓愈的閱讀與寫作,用韓愈來補足杜甫沒有提到的筆記技巧與批判思維。
分享至
成為作者繼續創作的動力吧!
© 2024 vocus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