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 第一章

過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耳邊響起了熟悉卻又陌生的溫柔聲音說：『我好想妳。』

但是，妳知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第一章

妳還記得，那個以為可以改變一生的成績單寄到家的那個時刻。

一向成績不算頂尖，每次考試都給自己設定在十五名左右的妳，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看成績單。妳，不喜歡強出頭，總是躲在人群中，十八歲護校畢業那年考上了全台僅有九間學校裡的第三志願。全班五十幾位同學中，成績總是平平的妳，這次出乎大家意料，以老師口中的黑馬之姿，全班只有三位同學考上學校，而妳就是其中一位。

妳知道，其實，妳很棒，妳可以做到，只是生性害羞、總覺得是醜小鴨的妳認為，不要鋒芒畢露，不要太過耀眼，就不會招來嫉妒與霸凌，就會換得安全與友善的對待。畢竟，慘綠的國中生涯裡的霸凌者跟同學說：『我就是看不順眼她長得漂亮，眼睛那麼大。』妳其實對霸凌者這樣欺負人的理由感到哭笑不得，甚至，覺得霸凌者的眼睛瞎了嗎？妳的腦中只記得媽媽從妳小就說：『怎麼那麼胖？那麼壯？真應該和弟弟換個身材才是，妳看弟弟這麼瘦弱，身體不好．．．』等等。妳甚至疑惑她霸凌錯對象了。

我知道，這段過往是妳一直想忘記的，也是妳選擇遺忘的過去。

那年那天，就在收到成績單時，妳想著十五歲到十八歲的慘綠人生終於該告一段落了，妳以為可以離開脾氣火爆的父親，妳可以離開感情淡漠的母親，可以離開妳從小到大都讓妳戰戰兢兢的家。

這個家沒有不好，很平淡無奇，但是在成長過程中，父親總愛用他做不到的大道理來教訓妳，例如，遇到霸凌時，他總是要妳自我檢討做不好的地方。

而妳太聰明，在小小年紀就能察覺父親說的與做得常常與事實不符，與媽媽吵架時，總是檢討媽媽而不是自己。而妳總學不乖要問他『為什麼你不檢討自己？』

但小小年紀的妳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因為回答不出來妳的問題而痛毆口口聲聲說是寶貝女兒的妳。也因為這樣易怒的父親，讓開始進入青春期的妳，開始不再多話，不再唱歌，不再輕易地露出笑容。

現在，妳以為終於可以驕傲地在全家族人面前，大聲說：我也很優秀，我考上全台前三志願．．．的二專。（畢竟，大妳十來歲的表哥表姊們，全部都是大學畢業，甚至有博士、教授、醫生，妳的驕傲在他們面前也只能顯得氣若游絲。）

十八歲的妳，拿著想像能夠改變一生、能夠扭轉乾坤的成績單，等著父母親下班回家，與他們分享妳的喜悅。

母親一如往常的時間下班、進門、準備晚餐。但妳知道不對勁，當母親進門的那一刻，屋子內空氣瞬間的凝結氣氛是妳不曾感受到的。

妳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妳沒開口，母親也沒出聲，妳們就如昔為了準備日常的晚餐，一語不發地任水龍頭花啦花啦的水聲取代母女之間的對話。終於，母親還是忍不住地放聲大哭，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妳慌了。腦中快速地問自己發生什麼事？媽媽在工作上被欺負？爸爸媽媽又為了錢吵架？到底發生時麼事了？妳焦急地開始不斷問著母親。

原來，父親有了外遇。

妳想起從小就聽著父親告訴妳，他六歲時，在東北的家裡如何的困苦（米要煮成糜冷凍著吃，夜裡睡在炕上沒有柴火被冷醒….）、如何接受姑姑的幫助離開戰亂的北方，孤身一名瘦弱的母親如何帶著五個孩子，最大的也不到十二歲，最小的五歲（他自己），還有太姥（年約八十）一邊躲炸彈、一邊逃難到青島找尋他所謂不負責的父親一起到台灣的故事。

從小妳就好奇，一個說著標準京片子，在眷村長大的父親和說著一口標準台灣國語的母親，為什麼會相識？妳的外婆甚至連國語都不會講。他們為什麼要結婚？為什麼要彼此這麼委屈的在一起一輩子？從小到現在妳一直都搞不懂。

到現在妳都記得，父親在妳小學五年級時的某一天下午，眼眶泛淚、滿臉愁容，但口氣卻滿滿怨懟的對妳說：『以後長大，一定要留長頭髮，燙大波浪，要噴香水、擦口紅，記得還要多交男朋友。』才小學五年級的妳不懂，那是誰的模樣？只知道，未曾看過母親有這樣的裝扮。

妳一發不語的站在悶熱的廚房裡，摟著痛哭的母親，一段時間過後，母親終於停止哭泣，以她一貫不喜歡妳碰她的眼神，輕輕掙脫妳的懷抱。她啜泣地告訴妳，那女人的存在，還有，那女人曾打電話給母親，跟她嗆聲說：『妳老公就是這麼聽我的話，我叫他站，他不敢坐，我叫他坐，他不敢站。』說完，母親又開始撕心裂肺、毫無顧忌地放聲大哭。

妳問自己，怎麼會對這些事情完全不知情。

這是什麼狀況？

妳手中還握著想要改變一生的成績單啊！這個情況，到底是要當時只有十八歲的妳該怎麼做啊？妳突然感到自己的過去是被這個平淡無奇的家庭保護長大的單純女孩，平凡且幼稚。

但妳還是乖乖聽著母親訴說多年來的委屈，一個本省女孩嫁到眷村，自己的哥哥甚至氣到不參加婚禮，跑去環島。聽著母親說結婚後，身為老么的父親為了奉養爺爺奶奶和照顧新婚的母親，去跑遠洋商船賺錢，聽著母親委屈的訴說當年父親每個月的薪水只能爺爺領，母親不能碰等等的傷心往事。

我知道，妳能體會母親的心痛。那年妳才十八歲，妳卻能體會父母雙方這麼多的委屈與痛處。但是，稚嫩的妳因理解所給自己的傷悲，他們卻渾然不覺。

繳交志願申請書的日子，就在陪伴父母每日冷戰的無聲砲火中，到來了。

最終，妳和成績單還是淹沒在母親的淚海裡。

那張妳原以為能改變人生的成績單，在數年後，的確，完全改變了妳的人生。

一個完全不是妳所想像的人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