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6|閱讀時間 ‧ 約 6 分鐘

祭阿公文

我的阿公過世了。
他生於民國7年1月,早年戶政登記成1年7月,所以官方上他是110歲,實際上卻「只有」104歲。
我們常祝福彼此,身體健康長命百歲,但實際上真能辦到的人並不多,阿公就是其中之一。百歲已不容易,更困難的是健康。相信嗎? 百歲後他甚至連一天都沒有住進醫院,在離世前的一個月,尚能自行沐浴更衣,即便他只有一隻手。
很多人都會說這是好福氣,或許是吧,但人們不容易知道的是,即便無病無痛,身體與心智仍會逐漸衰老,讓人逐漸失能、一步步遠離原本的自己。當然,孤獨也是長命百歲的代價,阿公所有的朋友均早已百年,他的老伴,也就是我的阿嬤更已走了20多年。
我時常想像活在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是怎樣的感受(他曾問什麼是網路? 什麼是臉書?),但也只能想像,因為重聽不太能跟他溝通,何況他本來就不是會說這些心裡話的男人,我們也不是會聊天的關係,即便我如此特別的名字是他取的。他的名字也是自己取的—方特群。我想試著以一個孫子的角度來介紹這個特立獨群的男人。
我的童年等同於南方澳的一間大宅院,那是阿公親自設計監工蓋成的,儘管他完全沒有工程背景,至今我仍認為這是南方澳最棒的一間房子。
現在的南方澳是個小漁村,但在他在此蓋造船廠的當年,卻幾乎是全台灣漁業規模最大的城鎮。他會選在這裡落腳也並非巧合,他出生於福建雲霄,也是一個靠海的村落。只是他從一個窮困失怙的孩子,飄洋過海、從無到有,成為了一家船廠的老闆。
這需要努力(他曾在陽明山開採硫磺),也需要運氣(他也曾靠賭博贏了間房子),然而更重要的是相信自己能創造出更好明天的鬥志信心。
後來,他成為了來台同鄉中混得最好的一個人,因此這間大宅總是絡繹不絕,甚至還留了一個房間給打鐵伯 — 當年揹著阿公裹小腳的母親,趕上最後一班船班來台的同鄉。
我很喜歡那些來自不同省份的老紳士,或許是出自於不想被瞧不起的派頭,他們總是西裝筆挺梳著油頭(讓我阿嬤洗枕頭套時很生氣),飄出混雜著菸草與髮油的好聞氣味。他們好像是活脫脫地從周星馳的電影〈功夫〉裡走出來的人物。
他們過年的時候來、阿祖每年慶壽時來,平時想來海邊度假打麻將也來,如今他們全都走了。
阿公雖然只有一隻手(在他40歲時因受傷截肢了),但我從來不覺得他是殘障,幾乎所有事情(除了開車騎車外)他都能做到,你知道要怎麼剪手指甲嗎? 答案是用腳剪。聽說他年輕時身手矯健,以會打架聞名,老了後偶爾也會教我們這些小毛頭一些打架的技巧,可惜我並非這塊料。
他的教育大多是在軍警學校所受的,烽火連天的當年有不少軍官訓練班,他雖非文人出身,但嚮往詩書的世界,用左手練了一手好書法,自號「逸叟」,在自己的書房上掛了「逸叟盧舍」的匾牌。
他的幽默比較像是調皮,而文字就是他的玩具,例如有次他生日自己掏錢買蛋糕,說這就叫做「自作自壽」。
至於我們之間呢? 並非是那種有著濃厚祖孫情的故事,事實上在我有記憶以來,他對我沒太多興趣。不像是阿嬤,他跟孫子並不親,所以在牌桌上我們也比較喜歡幫阿嬤加油,因為阿嬤贏了我們可以跟著吃紅。我跟他最多的互動是,每天傍晚到他的房間喊他吃飯,那間同樣燻了菸草髮油氣味的房間。
在鄉下地方的小學裡,我因為會唸書又能說善道,贏得了不少獎狀,每當有朋友來訪,他一定會拿出集疊成冊的獎狀,大肆炫耀吹噓一翻。因此我知道他很以我這個孫子為榮,儘管那是虛榮,小小的方格正似乎就是為了屬於我們彼此的那份虛榮而努力上台的。這可能是我對他做過最孝順的事。
矛盾的是,他似乎不曾理解、也不敢相信我的好。國中電腦課時我們學打字,阿公偶然看到我打的文章,他驚訝的不是我會電腦,而是文筆居然那麼流暢,甚至不相信這是我自己寫的。我想這反映了他(或這那個年代的人)心裡的自卑,儘管穿西裝住大宅,但心裡活著的仍是被瞧不起的窮孩子。或許這也我會去拿博士學位的源頭。
現在我當然知道我能寫,但阿公是少數先發現這點的人,這是我唯一覺得被他看見的時候。而我少數真正看見他的時刻,則是在阿嬤要過世之前。
他跟阿嬤感情並不算好,很早就各住各的房間,聽我娘說剛嫁過去時還見過兩人大打出手。他倆經常數落彼此,阿嬤告訴我們他們搭計程車時,阿公總是假裝身上只有千元大鈔,要阿嬤付錢的小氣,阿公則是在阿嬤化妝時,嘲諷她又在白費功夫、用水泥抹壁了。
後來阿嬤動了大手術,我才見到阿公心急如焚的模樣,出院後更一反常態地對阿嬤溫柔不已,我第一次看到他們倆住同個房間,或許幾個月的共枕眠,是上帝給阿嬤最後的禮物。我也得以
一窺在桀敖不馴的外表下,躲著的那個脆弱長情的男人。
或許我早該懂他的重情重義,在船廠倒閉之時,即便我們家都自身難保,阿公仍堅持要給每一位員工該有的退休撫卹,他說這些員工一輩子都在我們家,絕不能虧欠人家。
阿嬤離世後,阿公回到福建長住,在那有更多子孫相伴,且比起台灣,那兒更像是家,直到最後這兩三年才又回台,讓我爸照顧。很幸運地,那時候我的孩子剛出生,再也沒有什麼比可愛的嬰兒更能帶來歡笑的了,吾兒幫我盡了我那不知從何著手的孝道,而且毫不費力。
若非世人如此頑強地否認抵抗,根本不需存在主義在那耳提面命。看著那威風凜凜、英姿勃勃的頭號人物,被歲月風成一顆葡萄乾,我很難繼續保持愚痴。
未知生,焉知死。那生命是什麼呢?
生命是一根根羽毛,被揚得漫天飛舞。有根羽毛飄得特別長、特別久,飄過一世紀又4個年頭,這根羽毛終於緩緩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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